沈延昨日得了殷別塵的訓斥,現下跪在東宮的漢白玉石上心裏打顫。
太子看了又看摺子,眼神輕飄飄的略過沈延,“你找到的蘇循己?”
沈延手指微微顫抖,“是。微臣奉旨查勘,不得不細緻的找到所有有關的人。”
太子面上沒有半分情緒,“你向來嚴謹,頗有殷閣老的風采。”
不緊不慢的話像是鼓點,一下一下地落在沈延心上,“殿下謬讚,微臣如何能與殷閣老相提並論。”
太子終於問道了沈延最擔心的地方,“你找到了爲何不將其收押?反而交給謝松照。他南下是爲了遊山玩水,身邊人不多,這蘇循己若是走脫了,這算誰的?”
沈延連忙辯解,“微臣並未交給謝侯爺,只礙於蘇循己嫁給了謝侯爺,名義上算是雍昭侯夫人,故而微臣不敢善專。”
太子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他何時有了夫人?”
沈延正要說話,殷別塵終於站出來,“殿下,微臣有一法,解此難。”
太子並不接話,沈延額頭上冒出星星點點的汗水。
殷別塵從容道:“殿下,蘇南琛喪盡天良,罪不容誅,蘇氏女更不配爲雍昭侯夫人,但若令其爲妾,幽囚後院,非詔令不得出,這也可做天大的恩賜。”
太子食指輕輕敲着摺子,“妾?”
殷別塵躬身道:“微臣想着殿下素來仁慈,而謝侯爺又向來重情誼,故有此一說。揣測上意,是微臣逾矩了,請殿下責罰。”
太子將摺子隨手拂到一旁,“沈延桂陽郡這差事辦得很好,本宮欲封你爲荊襄九郡的巡撫,但恐不能服衆,你且跟着殷閣老去學一學。”
沈延如蒙大赦,“謝殿下。”
太子看着殷別塵道:“殷閣老留下。”
沈延走出去的步子都是虛浮的,什麼叫“無聲勝有聲”,太子這一下就是,敲打得沈延頭昏。他當時什麼怎麼就忘了太子的蘇昭訓也是蘇南琛的女兒呢,現在難做的不是謝松照,是太子……
殷別塵拱手行禮,“殿下。”
太子輕聲道:“殷閣老的關門弟子,果然和旁人不一樣。”
殷別塵跪下磕頭,“微臣不敢。殿下,這是謝侯爺送給您的刀。”
太子捏着筆桿道:“若非如此,閣老覺得本宮會輕輕放下沈延?”
殷別塵能明顯感覺到太子和之前不一樣了,喜怒不形於色,還有點別的東西……在悄悄發芽。
太子起身,走到殷別塵面前,將旨令遞給他,殷別塵不明所以的接過來,眼睛瞪得溜圓,眼角的褶子都舒展開了。
殷別塵雙手捧着旨令叩首,聲音嘶啞,“殿下!不可!”
太子微微傾身,“閣老,確實不可,現在,以後,都不可能了。”
殷別塵連連磕頭,“殿下,沉月郡主已經許給謝家了,絕不能再給謝家一個強有力的妻族。”
太子將旨令拿回來,“謝家……謝家如何本宮不知道,但謝松照是本宮的表兄,他的心性,本宮最清楚不過了。”
殷別塵對這件事已經說倦了,但太子好像永遠都不願意當個真正的聖人。
太子坐回圈椅裏,“閣老不必再說,本宮多少年還是這一番話,本宮相信謝松照。沈延這件事,本宮不會再追究,但還要請閣老多教一教沈延,往後辦事,沉穩些。”
萬慎端上來碗綠豆湯,“殿下,這是祁良娣親自送來的,說是六月酷暑,給您解暑用的。”
太子頷首道:“讓她進來罷。”
萬慎躬身退下,“是。”
在宮裏的這些日子逐漸磨平了祁疏螢的少女心性,逐漸沉穩下來,“妾拜見殿下,殿下千歲。”
太子擱下碗,“起來罷。坐。母后那邊如何了?”
祁疏螢頷首道:“謝殿下。母后身子依舊,莊承徽很得母后的心。”
太子略作思索道:“侍疾辛苦,晉爲良媛罷,現在母后病重,不宜大操大辦,你看着來。”
祁疏螢微微欠身,“是,妾明白了。妾來見殿下,是爲了蘇昭訓一事。”
太子拿筆的手一頓,盯着她道:“說說看。”
祁疏螢垂眸道:“殿下,蘇昭訓乃罪臣之女,實不該繼續留於宮中,但蘇昭訓自入宮至今,並無大錯,不知殿下如何安排,可否告知妾。”
太子不動聲色的道:“蘇循己是雍昭侯的妾。本宮要如何處置蘇行之,才能顯得本宮仁慈?”
祁疏螢手心微微出汗,“蘇昭訓無顏面對殿下,自盡了。這……”
太子道:“宮中自戕是大罪。”
祁疏螢撲通一聲跪下,“請殿下責罰,是妾考慮不周。不知幽居冷宮的法子可行否?”
太子饒有興致的看着她,“幽囚冷宮?”
祁疏螢死死掐着虎口,“是,幽囚冷宮。蘇昭訓乃罪臣之女,能活命就已經是最大的恩賜了。”
寂靜的時光像是燃盡的香灰落地,祁疏螢緩緩眨了眨眼睛,挨着這扎人的目光。
“如此甚好,你去辦罷。”
祁疏螢像是從未聽過這般美妙的話,“謝殿下!”
太子看着她盈着眼淚的眼眶,看着她周全的行禮,看着她離開,突然很想找人說說話,說一說祁疏螢和他是何其的相似,含蓄內斂的拐彎抹角,只想保護一下朋友。
可他看着偌大的書房裏,都是頷首低眉的婢子,突然眼睛就酸了,輕輕摸了下鼻頭,“都退下罷。”
桂陽郡。
顧明朝看着信冷笑,“這都什麼鬼話,讓你好好養着!”
謝松照嘆氣:“來信讓回去你說不考慮我身子,這來信說讓我在這裏養養,你又說人家說的是鬼話,明朝,什麼能如你意呀。”
顧明朝一愣,耳朵微紅,乾巴巴的道:“都不對,應該讓你直接去江左養傷。”
謝松照拿書卷起來,輕輕敲了下他的頭,“不回去讓太醫看看了?”
顧明朝耳朵紅完了,放棄掙扎道:“這些答案都不對。”
謝松照無奈的給他解釋:“因爲你已經在心裏判決了他們,他們就是不對的,他們做什麼都是居心叵測的。”
顧明朝搶書的手頓在半空中,“沒有吧……”
謝松照把書放到他手上,“你再想想。”
明晃晃的圓月沉了兩輪,成了下弦月。像勾子似的,棋盤上棋子的影子被拔得極高,燈花噼啪的跳着,又過了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