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香味不禁讓她回想起爲寧暮沉包紮傷口的那天。
“這是寧暮沉的血?”葉清不可置信地出聲詢問道。
祭壇的六個角尚在緩慢地往池中輸送着清水,池水總體呈淡粉色,每上升到一定水位時會自動溢出,向周圍無數小水池提供養分,如今這個顏色已不知是稀釋多少倍的結果。
一向話嘮的小黑球罕見噤了聲,良久,它纔開口說道:“知道寧暮沉爲何是半妖嗎?”
“這麼大一片水池,你猜要放多少血才能裝滿?要知道,在寧暮沉沒能逃出玄虛仙盟之前,這裏的血是無需用清水充數的。”小黑球邁着短腿,走在祭壇邊緣,看着水中倒影,“即便其母族是自愈能力強大的梨木一族,也放了足有三年,每一次,都遊走在垂死邊緣。”
那時的寧暮沉纔多大?六歲?六歲!卻要任由旁人無情踐踏自己的生命。
“你不是他的伴生魔嗎?你們不是共榮共存嗎?爲何不幫助他。”身下黑曜石冰冷浸骨,年幼的寧暮沉便那般無助地躺在上面,在每個寂靜無聲的夜裏,聽着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墜入池中。葉清也分不清自己是同情還是憐憫,只覺心裏壓抑,如果可以,她甚至想回到過去,救下他。
“你以爲我不想?寧崇那惡棍抹了主子的記憶,讓他將一切都忘了,如若我貿然出現,只會暴露自己,我若死了,便全都完了。”小黑球頓了頓,語氣似有哀傷,“並且,我也因主子的遺忘,在他的意識深處沉睡起來,期間偶爾會短暫甦醒,卻連半刻都堅持不了,便又沉睡過去,一直到主子徹底恢復記憶的那天,因此這七年內,我對主子的遭遇並非全知全解。”
“這麼說,這些年,都是他獨自撐過來的?”葉清摩挲着黑曜石,不知在想什麼。
“嗯,他竟能活下來。”陷入沉睡之前,小黑球本以爲自己再也醒不過來,寧暮沉境遇之糟,主僕二人的未來一眼能看到頭,更何況妖界與人界尚有契約,任何一方不得挑起戰火,而當年妖主正專注於鞏固皇族之位,排除異己,本身步步小心,便更不敢大張旗鼓地搜尋母子二人的下落。
它已經做好此生消弭的準備。
亦可說,是寧暮沉給了它新生。
“寧崇做這一切的目的是什麼?”放了寧暮沉的血,卻用來養花?着實有些大材小用,可聯想到這一層的魂珠與方纔那層的死屍,此事必然和魂修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且我一直都有個疑問,寧崇害他這麼苦,爲什麼他還要隨寧崇姓寧?”
“我呸,我家主子本就姓寧,妖主一脈姓寧可追溯到千萬年前,怎會因一個區區凡人修士就改姓?”
“哦。”
“至於寧崇的目的,約莫是想要吞噬我家主子的魂魄,以此增進魂力?我並不清楚,但自我甦醒過後,便發現主子體內流淌着一部分屬於寧崇的血。”
這話像是晴天霹靂般,驚得葉清緩了片刻才能開口說話:“換血?怎麼可能,別說妖和人類,就是人與人之間血型不匹配,也不能強行相融,且血液會隨機體代謝更新再生,怎能保證一直都有寧崇的血液?”
可事實是,寧暮沉確從一個純種妖族被寧崇生生改造成了半妖,而那日寧暮沉對葉清觸碰到他血液一事,那強烈的牴觸,也能反映出“換血”真的成功了。
“血乃精魂,修士較之平凡人類已然脫胎換骨,換血亦如噬魂,並非全然不可能,只是其間痛苦,非常人所不能抵抗。”因被人類改造成半妖,遍體鱗傷的寧暮沉歷經千辛萬苦後回到妖族,等待他的卻是嘲諷羞辱,即便撐過了最黑暗的時刻,這世界也並不會因此而變得柳暗花明,“來人了,我們走吧。”
小黑球望了眼從遠處虛空傳來的波瀾,這是有人進入的象徵,當即指揮着葉清躺在祭壇中央,它是寧暮沉的伴生魔,有着獨屬於寧暮沉的氣息,自是能開啓此陣法,只需三瞬,祭壇便能將她們傳送出去。
“小跳蚤,你說寧暮沉被折磨得這麼可憐,他本可以在妖界安生當他耀武揚威的殿下,受萬妖敬仰,還有着父母的疼愛,卻被寧崇毀了,但他,那夜他闖入仙盟索要東西時,卻未曾殺害一人。”
而這一切的來源,大概是因爲葉清靈,那慵懶午後,總會回頭對他暖暖一笑的葉清靈,會無視他對自己的傷害,替他輕柔擦拭傷口的葉清靈。
本在聚精會神啓動陣法,不慎聽了此話後一臉疑惑的小黑球:溫柔?誰溫柔?那個經常威脅要捏爆它身體,總是陰森森、籌謀毀掉人、妖兩屆的狠毒妖主?
陣法亮起的那一刻,周圍環境如褪色般淡去,身下也不再是那寒冷的黑曜石,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木牀,並且,在這間不大不小的屋子裏,僅有這一件傢俱。
推開門出去,是一方小院,院中無草無木,只用籬笆虛虛圍了一圈,右側是萬丈懸崖,左側是高聳石壁,唯一的出入口是院門那條靠着石壁的小路。
“這便是寧暮沉的居所吧?”荒涼是葉清對此處的第一印象。
小黑球沒說話,自它同葉清一併被傳送出來,就躲回了儲物囊中,畢竟玄虛仙盟是修士之地,到處設有御魔的禁制,小黑球只好暫避。
一眼能望盡的院子實在沒什麼好逗留,葉清照着小路小心翼翼走出去,此路通往山頂,陡峭崎嶇,加之身側雲海重重,稍不小心就會踏入虛空墜落。
恐高症還真走不了。
爬了約莫半刻,前方終於豁然開朗,又是一座院子,兩隻狻猊一左一右,威風凜凜地立於房檐之上,琉璃瓦,白玉牆,誰人見了不誇一聲氣派?
記憶中,葉清靈隨寧侗卦入仙盟時曾來過此,此處正是寧崇的居所。
因着葉清是從偏僻小路而來,此地並無守衛,便也輕而易舉地就從偏門進入寧崇院中,她先是溜進寧崇的書房,嘗試尋找有關寧暮沉想要取回的東西——一顆圓形的碧綠珠子。
然而書案上僅是放了些來自盟中長老的書信見聞,以及各類修煉古籍,並無其他,想來既是重要物品必然不會隨意放置在明處,正欲離開時,一個毛筆架吸引了她的目光。
倒不是那毛筆架有多好看,而是筆架底座似有磨痕,着實有些奇怪,筆架不比硯臺,無需隨時挪動。葉清剛想將筆架順着痕跡移去,卻聽外面傳來一陣說話聲。
修士聽力敏覺,來人約莫在前院天井,葉清連忙從書房中退了出去,正好一衆侍女從不遠處廊橋走過,葉清變了身相同的服侍,快步走去,微微垂頭跟在隊尾,以混入其中。
月白色長衫從身邊擦過,腰間玉佩撞在手中長劍叮噹作響,那人腳步聲漸漸遠去,葉清剛鬆了口氣,準備找尋時機折返回書房,只聽身後一聲“站住”,整個侍女隊伍都停了下來,一一回頭。
一個比一個貌美的侍女們回頭看向說話那人,雙頰緋紅,水眸裏含羞欲怯,唯有最後那名侍女,方臉塌鼻小眼睛,笑起來還缺了顆大門牙,形成強烈的反差。
“少盟主。”
嬌滴滴的問候聲此起彼伏,旁人是少女蘿莉御姐音,葉清也捏尖了嗓子,卻像個活脫脫的僞娘。
夕陽沉暮,寧侗卦站在廊橋最末,一半浸泡在光中,一半落在陰影裏,琥珀色的眸子一動不動看着葉清,久久,蹙眉:“無事。”
嘆息聲響起,侍女們帶着遺憾繼續往前走去,今日寧盟主在千機殿會客,她們是趕過去服侍客人的。
由於方纔的插曲,葉清並未及時脫身,更糟的是,越往前走,守衛越是森嚴,眼見着馬上就要陷入兩難之地——若是此刻離開必然引起守衛懷疑,若是趕鴨子上架進入殿內,以她誇張的容貌,恐怕身份暴露、命喪當場。
忽然,一隻手拉住了她。
他的手很大,能輕易將葉清的手包裹進掌心,不知爲何,葉清竟感到心尖一陣絞痛。
“跟我來。”寧侗卦聲音低柔,像是情人間的呢喃,他未驚動任何人,將她從此地帶了出去。
亭廊水榭、鳥語花香,眼前的居所與寧暮沉那小破院堪比雲泥之別。
“此處是我替盟主處理瑣碎事務的暫居之所,近來花匠告假,院中花草久未修建,勞煩姑娘代勞。”寧侗卦遞給葉清一把剪子,自己也拿起一把修剪起灌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