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修非但不是對平庸之人的救贖，反而是一種極端殘忍的屠殺，初入學府時便引誘魂修許諾靈魂誓言，此後由學官索要高額的“仕途費”，藉此篩選出無權無勢的窮人，逼他們簽訂不平等條約，並在年復一年中壓榨，直到他們負擔不起高額費用時，自然會想到盟中的錢莊，以□□爲注，順理成章地輸個人魂兩失，魂魄入蓮池，煉成魂珠，作增強魂力之用，□□則化容器，成爲達官權貴的“第二次人生”。
葉清畢竟不是這個世界的原住民，因此在對待這件事上看得很通透。
眼前這堆近乎兩人高的黃紙，是包含了多少條鮮活生命，而磚牆之後，又存放了多少剝奪了旁人活下去權力的屠夫。
“修士，怎能吞下別的修士，又不是畜牲野禽。”寧侗卦仍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很顯然，葉清知道某些他並未知曉的東西，但如若這件事真的光彩，便不會藏起來祕而不宣。
可仙盟畢竟是他一生的信仰，盟主在他眼中一直是如同救世主般的模樣，是盟主賞識他，爲他造勢，將他扶上少盟主的位置，此間恩情，怎能說忘就忘？
“不信便算了。”葉清不再理會寧侗卦，在她看來，寧侗卦和寧崇就是一丘之貉，她收好兩張身份紙，這是要帶給悠柔的交代，而文立行她已在蓮池將他放出，只需再回去雪原，砸開雪原通往湖底的通道，就能將他們救出，以她化神期的修爲，不過是動動手指的事。
此前一直隱忍不發，也不過是爲了深入瞭解罷了。
“清靈，一定是你誤會了。”寧侗卦見葉清要離開，知道她這一走便不會再回來，腦海中迅速回溯整個過程後，終於發現不對的地方，“這些黃紙少說上萬張，而仙盟中每五十年重傷隕滅的修士卻不足八人，如何需要這麼多人來續命？未免也太過鋪張，況且如此龐大的魂修流失，必然會引起他人懷疑，仙盟無需冒這個險啊。”
寧侗卦所說並無道理，葉清被噎住，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看來想要把這件事弄清楚，就非得從這些屠夫下手不可了。
纖纖玉手揮過，整面牆磚碎裂，露出密密麻麻的方形長洞，如同藥房裏存藥的櫃子般，排列整齊，只是裏面存放的身份紙材質有所不同，竹片、銀箔、金箔、還有玉簡，玉簡在最頂層，葉清飛身拿下左窟中一捆，攤開，此人樣貌未曾見過，名喚紫竹，從記載的信息來看，是上任盟主親選的羲和聖女。
這一捆玉簡中綁有兩個，葉清又攤開其二，看見玉簡上記載的信息時，動作忽得停滯。
“怎麼會是陽舒長老？”寧侗卦也愣住了，二人玉簡綁在一處必然有所聯繫，說起這個陽舒長老倒也是玄虛仙盟的一朵奇葩，從不親近女色，甚至碰見送上門來的，也會作嘔地丟出去，盟中常傳言說他是個斷袖。
“難不成這陽舒長老是紫竹替代的？”
想到寧暮沉夜闖仙盟那日，陽舒長老罵出東廠公公的氣勢，還真有可能是本色發揮，葉清又將同一長洞內的玉簡取出，除了一卷獨支之外，皆是兩兩而成，共四捆。
“這是第四十二任羲和聖女到第四十六任，若算上陽舒長老，一共是七屆。”寧侗卦擔任少盟主，對仙盟歷任聖女長老有所見聞。
四十二任羲和聖女秋重夢與四十三任聖女相綁，而四十三任又與四十四任爲一捆，其餘依次類推，如若這代表着取代關係，那麼秋重夢取代四十三，變成四十三的她又取代四十四，一直到取代至陽舒長老。
“也就是說，陽舒長老並非是上一任紫竹，而是秋重夢！”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葉清急忙打開那單獨的卷軸，面色沉重，“果然，是這一任的羲和聖女古雨凝。”
“小凝是她的下一個目標嗎？”這次，寧侗卦並未爲了守護仙盟的名譽而反駁葉清，他埋下頭，看着身前的玉簡，陷入沉思。
小凝？這稱呼有夠親熱的，不愧是男頻男主，恐怕其他三位聖女都已納入後宮了吧。葉清搖頭，再次爲葉清靈感到不值。
牆上還存放着不少玉簡，放眼望去少說也有幾百人，而仙盟內部真正的核心人物又有多少？難怪魂修一事處處是破綻，但凡起了疑心都能尋些蛛絲馬跡出來，卻過了千百年都無人揭穿，只因整個仙盟從裏到外都爛透了，魂修一事早已是他們心照不宣的祕密，這些人掌着高權，卻腳踏螻蟻，那些靈力低微、無權無勢的魂修們便是竭盡一生也鬥不過，只能在蓮池內，日復一日地忍受着靈魂折磨。
見過雪原中被掠奪理智的屍潮，觸過蓮花池中罪惡的淤泥，躺過寧暮沉被割肉放血的祭壇，葉清內心的憤怒不言而喻，那曾靜靜站在她身前望着絢麗煙花的男子，也曾墮落至如此黑暗的境況。
要向世人揭露這一切，要拯救更多的人，還要保護他，他不過也只是想取回自己的東西。
爲什麼不恨？
“清靈，這是真的嗎？”寧侗卦似乎有些難以接受，一座偉岸的雕像正在他心中緩緩坍塌。
“你若不信，我可帶你去個地方。”如果可以，她甚至想讓世人都來看一看。
正當葉清想要收集好這些身份證據時，變故忽至，書房的開門聲響起，緊隨而來的是逐漸靠近的腳步。
二人交換眼神，心知這是盟主回來了。
她的易容術並非靈力所爲，寧崇不可能一眼將她認出，反觀是寧侗卦，他可是少盟主，貿然出現在此處，怕是難以解釋。
“你待在這裏莫要亂走動，我出去將義父引開。”短暫的寂靜後，寧侗卦率先出聲，他把手放在葉清肩上，垂眸低語，“靈兒，我說過的，此生必護你周全。”
葉清默默收回了伸向寧侗卦後背的手，她本打算將寧侗卦推出去，自己趁亂逃走，但現下寧侗卦這樣一說，她反而不能了。
倒不是感動或者羞愧，反而覺得可笑，這是一場感情博弈，寧侗卦想要藉此機會讓葉清欠他個人情，亦或者喚醒二人陳年溫情的記憶，以此冰釋前嫌，和好如初。
“收起你的自作情深，我還輪不到你來保護。”葉清冷冷別開了他的手，真情也好假意也罷，女人一旦從感情的沼澤中爬出來，便是個能冷眼旁觀的智者。
寧侗卦從無名小卒爬上玄虛仙盟少盟主之位，只靠修爲和努力遠遠不夠，他的心計手段都得是上乘，才能從這喫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站起來。
曾經的葉清靈深愛他，看不見他的陰暗，如今的葉清不識他，只覺他是步步爲營的權謀者。
倘若寧侗卦真的愛着葉清靈，那又爲何早不將她拉走，非要等她走至千機殿前纔出現？
“最後說一遍，我不是葉清靈。”葉清舉起手，對準寧侗卦的後頸，匯力將他劈暈了過去。
他若懂事，此刻就不該醒來。
室內的動靜藏不過一個化神期修士的耳朵，葉清一推開內室的門，便與寧崇打了個照面，只是她相貌着實醜得離奇，倒讓寧崇愣了半息的神，也就是這半息，葉清催動全身靈力從他身邊躥了出去。
一顆紫玉珠在寧崇手中碎成粉末，緊接着盟中一百六十八位長老及駐盟聖女的紫玉珠紛紛碎裂，紫玉氣息直指盟主府。
“無知鼠輩，老夫定讓你有來無回。”見有人將自己的密室掀得天翻地覆，寧崇氣得臉上橫肉抖動，他眼底下還存着兩塊淡淡淤青，都是自那日葉清擾亂仙盟以來，夜夜噩夢所致。
密室又恢復寂靜，寧侗卦躺在堆有黃紙玉簡的角落，確認書房無人後，這才睜開眼，苦笑一聲。
密室天板用的寒池玄鐵，是極堅硬之物，人長時間注視玄鐵，會感到渾身寒意，寧侗卦呆呆看了許久，直到四肢冷至麻木，才挪開眼，緩緩吐出一口氣來。
“你果真變了。”
酸酸的，澀澀的，像是弄丟了自己最珍愛的寶物。
玄鐵，土可解之。修長五指張開，從掌心層層疊出一個土錐，朝玄鐵飛馳而去，接觸到玄鐵的瞬間，土錐像是融化般，流淌包裹在玄鐵表面。
半刻不到，堅不可摧的玄鐵便分崩瓦解。
玄鐵背後，七彩琉璃頂上，掛着八幅畫像，從左往右，依次是第四十一到四十七任盟主，最後一幅，畫上的人正靜靜躺在地上，看着它。
“不及我半分俊朗。”寧侗卦翻身而起，黑眸如古井無波，卻略有幾分懶散，他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塵土，往山巔方向走去。
那裏正上演着一場好戲，葉清一人獨戰羣雄，這也是他，擺脫這個燙手身份的大好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