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琛的身上已經沒有了之前的意氣風發,好像天地間沒有任何人和事能夠困住他,現在——他已經自行把自己困在了過去不得動彈。他還沉溺在過去美好的幻象裏以爲單書情是真心接受了他,還以爲舅舅雖然性格冷淡但至少那個天地間他唯一留存的親人還是疼愛自己的。
他還以爲如今一時的進退兩難,只是因爲甥舅兩個都愛上了同一個人。
在她鬆口願意試着接受宋時琛的那一天,他的心裏恐怕未嘗不是沒有過愧疚的,他自覺搶走了這顆蒙塵的珍珠所以心裏的對於舅舅的怨和怒已然隨着對向以晴的逐漸淡忘而消失。
所以現在的他纔會這樣痛苦煎熬,可宋時琛自我與世隔絕到今時今日已經再也沒辦法說服自己冷靜思考再做決定。他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那就跟舅舅公平競爭吧,宋時琛不想放棄她。
宋時琛似乎已經成長了很多,不再天真的一味尋求她的原諒了。
“我還欠你一聲道歉。之前我只一心想讓你原諒我,結果我自己甚至都還沒向你認真道歉過。”他站在那裏對她深深彎下了腰,青年的眼裏終於只剩下了真誠無比的歉意。
“對不起……一開始我接近你確實別有目的,我覺得被唯一的親人和自己的女朋友雙雙背叛了纔會試圖接近你去刺激他們。但後來……其實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就忘記了初心只想留在你身邊,我爲自己過去的想法道歉。”
“我唯一不後悔的只有一件事,如果沒有當初的波折我大概永遠都不會遇到你,又或者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唯一接觸到你的機會只有一聲疏遠又客套的小舅媽。”
她輕聲問他,“那麼現在……你不再要求我留下來了麼?”
“不會了。我都不敢讓你原諒我,又怎麼敢逼你留下來。我其實還是有小小的期望可以用餘生來打動你,可是無論未來你選擇舅舅還是別的什麼人,你都是自由的,書情。”
宋時琛似乎已經想通了,所謂愛並不是強迫她的藉口。
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言行一心一意的守在她的身邊,也願意把有關自己的所有喜悅和悲傷都維繫在她的身上,只是過去已經註定無法償還他只能希冀着未來可期。
“可現在,宋星河還抓着我不肯放我離開。”
宋時琛似乎對這點也有點苦惱,“我去跟舅舅說,看在我媽的面子上舅舅應該也不會往死裏逼。等我再長大一些,等我成長到能分擔起宋家的事務,哪怕拼了命我也會還你自由。”
說到這裏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這可能需要等,現在宋家還是舅舅的。”
可惜,裟欏已經不想再等他成長到能夠跟宋星河搏一搏了。
她的大男孩已經成長了,幼稚的愛已經蛻變爲發自真心的成全,那是比普通美食更讓裟欏滿意的祭品。她覺得哪怕出於這一點自己也應該尊重一下眼前這個人,黑髮女子緩步上前輕輕靠在他的頸窩裏蹭了蹭,裟欏很快感知到香氣更濃烈了一些。
“可是我等不下去了,宋時琛。”
“什麼……?”宋時琛剛沉浸在她又願意接近自己的狂喜中,很快就因這句話而迷惑了。
裟欏已經飲盡了這自她甦醒後所得到的第一份食物。
宋時琛能給她帶來這樣的驚喜是她預料之外的事情,畢竟她本以爲他會是最乏味的那份。可惜即便食用性更高也不能掩蓋一個殘酷的現實,已然沒了任何滋味的食材——在裟欏的眼裏是沒有半點價值的。
“因爲,單書情已經死了。”
她笑盈盈的說出了真正的理由,彎成月牙的一雙杏眼冷的可怕。
“我不是她。單書情曾真心的接受了你,可你覺得得手之後的女人食之無味,真摯專情的你不要偏偏非要去愛見異思遷的向以晴。你知道一個二十多年來一直都是被拋棄的那方的女人會多絕望麼?單書情割腕了,她死在唯一能給她帶去一點點溫暖的水裏。”
“她的絕望和痛苦是牽引我來到這裏的源泉。”
“你…你騙我……的吧。”他顫抖着指尖想去觸碰她來獲取安全感,卻被裟欏一個閃身避開了他,“這具皮囊是她的,單書情真正的死期便是我離開的日子,所以不可能等你長大哦。”
“至於宋星河,他疼愛的大約也不是你,而是你那被宋家收養的母親宋星瀾,那個他曾愛着也是他永遠得不到的女人。陸鶴九一直在背後慫恿單書情接受你好離間向以晴跟你的複合的機會。你看,其實跟單書情比起來……你一樣也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這樣荒謬的話任何現代人在聽完之後都應該嗤之以鼻。
但宋時琛不知爲何卻信了,因爲……單書情怎麼可能露出那樣的眼神?那雙眼睛裏沒有愛和恨甚至沒有任何意難平,她只是直白的描述這段人間悲苦,彷彿他在她眼裏跟一粒塵埃沒有任何區別。
隱匿在那雙愛笑的杏眼之下的是屬於神祗的眼睛。
你看那天地山川、江海疊雲,任憑時間流逝都只有莊嚴屹然,無情且沒有悲傷。
“是……什麼時候……”
宋時琛甚至不敢說出那個死字,他希望眼前之人說出的答案是什麼恐怕連他自己都看不清。
裟欏彎起眉眼搖了搖頭,有一隻小黑貓從虛空中跳躍到她的懷裏喵了一聲,又用那對碧色的豎瞳不屑的瞥了一眼呆立的渣男,她摸了摸小貓的腦袋開口,“你猜。”
她沒有給他真正的答案,畢竟那根本不重要。宋時琛還是會恍惚的覺得眼前的人就是單書情,可那隻宛如從時空裂縫中鑽出來的黑貓又在提醒他,這樣的手段絕非人類可爲。
他都做了些什麼……
宋時琛呆呆的擡起手看着,只覺得那雙手上滿是鮮血。
他不知道自己愛上的究竟是死去的單書情還是眼前的那個她,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這輩子他都不可能得到自己所愛的了,恐怕連遠遠看着都成了奢望。
他這樣的人,實在是個笑話。
“單書情已經走了,你的歉意恐怕只有死後才能傳遞。”
“你也……會走麼?”
“她已經死了,我只是過客。”
裟欏沒有留情,她始終都只是客觀的陳述事實,沒有添加任何筆畫。說完之後,她沒有再看他一眼便抱着小黑貓離開了天台,宋時琛的生死和好壞已經不在她的需求範圍以內了。
——大人,我已經留下暗手了,他不可能泄露您的祕密。
——呆子,人類怎麼可能說出我的來歷,那是禁忌。
——啊……我又多此一舉了麼?
——無妨。
——他知道單書情已經死了,會不會就開始糾纏您呢?
——他確實知道單書情死了,卻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死去的。人類的感情啊,總是很複雜的,也正是因爲這點……只有他們身上產生的情緒纔會這麼可口。
黑髮女子的背影逐漸消失了,宋時琛早已經喪失了追上去的勇氣,他甚至不知道該開口叫她什麼。他只是茫然無措的站在天台上吹着冰涼的風,腦海中開始回憶起一幕幕的往事。
明明是不久之前發生的事情,可對他來說卻好像已經過了許久。宋時琛想着,如果當初他選擇不回國並且直接跟向以晴分手的話現在會不會過的更開心一些,可哪怕已經走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他發現似乎也沒對回來遇到她而產生多少後悔的情緒。
他明明連愛的是誰都分不清楚。
事已至此,宋時琛也已經累了。
其實點漆真的是多慮了,他從未想過要去向衆人揭穿她的詭異來歷,宋時琛只是一邊在心裏覺得太過荒誕一邊在心裏已經接受了這個結果。這兩種想法正瘋狂拉扯着他本就岌岌可危已經在崩塌邊緣的緊繃神經。
愛什麼的早就不敢奢求了,他呆呆的想着應該至少給書情道個歉。
宋時琛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拿出手機編輯了一條信息發送出去。
——舅舅,替我保護好她,如果可以的話請放她自由。
他邁開步伐往前走去,走到邊緣處的時候他又回頭脫下了鞋子方方正正的擺好,宋時琛站在天台的邊緣展開雙臂擁抱着天空,笑着往前跨越了一步。
‘我想去道歉。’
青年坦然的想着。
嘭——
還記得那一天清風徐來,伴隨着一聲沉重的墜落聲,那個曾經驕傲的青年終於跟隨單書情的腳步去往了另一個世界。
早已消失在人羣中的黑髮女子似乎遠遠回頭看了一眼,但不遠處響起的那此起彼伏的呼叫聲並沒有讓她的眉眼間染上任何波瀾,她由始至終都是那樣的平靜。
裟欏沒有告訴宋時琛,即便他死去……也見不到單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