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抵達安國寺後,他只帶着兩個幼子於安國寺內遊玩,只由諸葛珍惜一人,前往太后所在的佛堂。
佛堂內,金身菩薩屹然而立。
其前果供齊擺,香燭滋燃
香菸嫋嫋處,本該心靜人和,可此刻的太后,卻是一臉憔悴,白髮披散,氣息奄奄側臥於一片素麻色的牀榻上。
“太后”
牀榻前,劉姑姑屈膝跪地,瑟瑟輕顫,臉上更是舊淚未乾,又添新雨。
如諸葛珍惜所料
長公主的死訊,太后幾乎是第一時間便已知曉。
也便在得了消息那一日,她經受不住打擊一病不起,這數十日裏,眼見她每況愈下,劉姑姑心疼之餘,便差人到宮中與軒轅煦傳信,讓他儘快來探望太后,可時至今日,派去宮裏的人已然去了兩撥兒,卻仍舊不見軒轅煦前來。
知此一事,本就心殤難耐的太后,日漸削瘦,近兩日更是落了榻,恐再拖不了幾日了。
聽着劉姑姑嚶嚶的哭啼聲,太后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凝神片刻,她氣息孱弱的溫和道:“哭什麼哀家還沒死呢有眼淚且等着哀家再掉”
“太后”
劉姑姑低着頭拭去淚水,嗡聲勸道:“太后莫要如此消極,奴婢差去宮裏的人說,齊王得了消息,已然派人去與皇上送信,再過不多久,皇上一定會來探望太后的。”
“煦兒不會來了”
苦澀的笑了笑,太后眸光潰散的望向大敞的門口,語氣悽婉道:“當初,因爲想毀了那個女人,哀家將一切交由嬡兒處置,可世事難料那個女人未死,哀家卻賠上了女兒,又失去了兒子,如今即便是死,身前也是子女全無紫葉是哀家錯了麼”
“太后”
對於主子的對錯,劉姑姑向來不予評判,如今太后如此一問,她只微咂了咂嘴,見太后氣息急促,她跪着上前,伸手一下下的替她順着氣。
半晌兒,見太后氣息猶然不穩,劉姑姑心下一急,便端了桌上早前剩下的藥來。
“太后吃藥吧,吃了藥會多少好過些。”
“把這個拿走,哀家不喝”
猛一揮手,想將藥碗拂落,卻是撲了個空,太后仍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不能自拔:“如若時光可以倒流,哀家定不會再做那樣的錯事了”
從來,她都不曾覺得,自己做錯過什麼。
但時至今日,她終於承認,當年對諸葛家的事情,她做錯了
那到底是她兒子的心愛之人,她不該如此。
可身在宮廷,她又哪裏能顧得了許多
“太后莫要多想,如此太過傷神,還是合上眼,多歇息一會兒吧”輕輕一嘆,把湯藥置於桌上,劉姑姑低下頭來輕拍太后的肩膀,想要讓她入睡。
“哀家不睡”
氣息終於稍稍維穩,太后微微喘息的搖了搖頭:“哀家害怕”
她怕
萬一她睡下了,便再也醒不過來了。
而她,還沒有見到兒子的最後一面,還不能死
“太后”
面露悽容,劉姑姑剛想再勸,卻見太后看向門口的雙眸,倏然緊眯起來。
因得悉長公主遇害一事,她便日日哭泣,原本就已然有些昏花的雙眼,如今視物之時早已模糊不堪。
是以,此刻,她只見房門處那一抹光亮中,隱隱約約有人影走來,一時間卻看不清來人是誰。
“誰來了是煦兒麼”
緊緊抓住劉姑姑的手,太后的臉上,激動之情躍然其上。
看着自外面款款而入的諸葛珍惜,劉姑姑只覺背脊微涼,被太后抓着的手微微泛着疼意,她輕顫了顫了脣,卻半晌兒都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她能做的,便只有壓低了頭,對諸葛珍惜俯身伏地,
“煦兒煦兒”
半天不見劉姑姑應聲,太后鬆開劉姑姑的手,神情激動的伸出雙臂在半空漫無目的的揮舞着:“我的兒啊,母后總算等到你了你讓母后等的好苦啊”
看着眼前的太后,諸葛珍惜心中可謂是五味雜陳
方纔,她已從外面侍候的丫頭那裏得知,太后如今已是油盡燈枯之時。
時隔六年,如今再見。
不得不承認,今時的太后,雖還活着,卻已然失去了原來的霸氣與傲然
病弱,殘容,頹然不堪
如今的她,只是一個生命垂哀的老婦。
這樣的她,很可憐
但,人們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就是這個可憐的老婦,
卻要了她全家人的xing命
“太后是我”
神情淡泊的吐出這四個字,諸葛珍惜幾步上前。
見狀,劉姑姑恭身後退。
身子一顫,所有的動作都停滯於前,太后雖怔怔的望着她,雙眼之中卻毫無焦距。
半晌兒,她氣息孱弱的哆嗦着脣問道:“你是暄兒”
諸葛珍惜曾在她身邊隨侍五年,她的聲音,她自然耳熟的緊。
“來的是我,卻不是皇上,讓太后失望了”靜靜的於太后榻前盈盈而立。凝睇着眼前虛弱不堪的太后,諸葛珍惜忽然間發現,原來善惡到頭終有報這句話,是真的
而今的太后,便是這句話真實的寫照。
“你來做什麼是想要看看哀家過的如何的不如意,以彰顯你的勝利麼”雙手,無力滑落身側,太后苦笑着,想要看清諸葛珍惜的面容,眼前卻總是模糊一片
在這一刻,她的心裏有憤怒,有不甘,卻也有深深的無奈和苦澀
“太后覺得,我贏了麼”淡淡一笑,諸葛珍惜於太后牀榻落座。
垂首,執起太后的手,她睇了劉姑姑一眼。
後者見狀,微怔了下。
微微挑眉,諸葛珍惜哂笑道:“太后都這樣了,你害怕我會對她如何麼”
心下一凜,劉姑姑恭了恭身:“娘娘稍候”
自邊上的抽屜裏取了修剪,她將之遞與諸葛珍惜,由她爲太后修剪指甲
握着修剪,諸葛珍惜心下微涼
以前,在初霞宮的時候,她經常爲太后修剪指甲,今日這一次,該是最後一次了。
“你當然贏了”意識到諸葛珍惜要做什麼,太后陡然抽手。“嬡兒死了,煦兒離哀家而去,如今哀家落得今日這般天地你諸葛家的仇終是報了”
“或許吧”
伸手,再次拉過太后的手,她將修剪置於她的指尖:“太后的心只爲自己的女兒心疼,在別時卻是硬如堅石,也許在太后看來,忍痛撇下自己的幼子,六年不見自己的心愛之人,這些並算不得什麼吧”
但於她這個不盡職的母親來說,於軒轅洛,卻有着久久都無法抹去的愧疚。
在整件事情之中,不僅僅太后是輸家
一再妥協的她,又何曾贏過
稍稍用力,仍想將手抽回,卻總是拗不過諸葛珍惜的力氣,太后眉頭皺的極深,只訕訕一笑,冷冷出聲道:“不管過去如何,如今煦兒去找你,你一家大可團圓”
“太后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麼”
嘎巴一聲,剪去太后長長的指甲,諸葛珍惜悠悠擡眸,語氣輕婉的出聲問道。
因她的話,太后身子微微一僵
“如若沒有我,阿煦便一生都得不到幸福,如若沒有我,洛兒便永遠都不會享受父母雙全的快樂”諸葛珍惜苦笑了下,再次說道:“想念,卻不得而見的滋味,太后該比暄兒更加明白,難道太后想要自己的兒孫與你一般,終身都得不到幸福麼”
“你說的沒錯,哀家的兒孫,確實需要你”暗暗咬牙,卻又再不似從前那般有力,太后悽然一笑:“可哀家卻殺了你全家”
又爲太后剪了一個指甲,諸葛珍惜抿脣一笑,緩和說道:“所以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聞言,太后心下一疼,被她握着的手,亦輕輕一抖
只輕抖之中,修剪鋒利的尖頭,劃過諸葛珍惜白皙纖細的手指。
“娘娘”
驚呼一聲,劉姑姑連忙取了絲帕。
“沒礙的”
盈盈一笑,媚眼如絲,諸葛珍惜低頭看着太后:“還有幾個而已,太后莫要亂動,傷着自己就不好了”
胸臆間,似是堵了一塊巨石,太后的氣息,再次沉重起來:“煦兒呢可是你不讓他看看哀家”
在她看來,諸葛珍惜既說,永遠都不會原諒她,那麼她苦熬多日,縱然耗盡最後一絲力氣,只怕也見不到自己的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