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在戰壕中待過的人,很難想象裝甲車轟鳴作響開到頭頂帶來的巨大壓力。當陰影籠罩時,琴樹裴出現了片刻的失神,那一刻他什麼都沒有想,只是呆呆蹲在原地。
但下一秒,一個矮小的身影竄出去,他全身掛滿點着的燃燒瓶,奮不顧身的撲向正在逞兇的裝甲車。
電光石火之間,琴樹裴認出,那是剛剛問自己“能不能贏”的年輕士兵。
火海暴起,年輕的生命消失在火焰中,或許至死他都相信他的將軍能帶領大家走向勝利,但他的英勇無畏也不過阻礙裝甲車片刻。
“回來!”
琴樹裴徒勞的伸出手,卻被一根弩箭命中,巨大的衝擊力將他撞翻在地,他兩眼一閉昏死過去。
同一時間,流雲河對岸,四百多名玄天道人靜靜立在河岸邊。琴樹裴軍的前線已經崩潰,他們看在眼中,卻默然不語。
即使想幫忙,也無能爲力,血稅軍的衝鋒緊緊跟着零靈界域的籠罩範圍,他們一旦陷進去,僅憑肉體凡胎,只能落得身死道消。
水餘子揹負雙手望着波濤洶涌的河水,水霧瀰漫中,他好像看到爹孃站在對岸向他揮手。
當年大師兄帶着他從覓渡登船時,大師兄提醒他回頭再看看爹孃,他當時不懂什麼意思,只是隨便看了一眼,爹孃站在那裏揮手,好像和往常沒什麼區別。
入玄天多年以後他才明白,那一眼是永訣。
玄天的生活青燈古佛,兩百年和兩千年並無太大不同,仙凡有別,凡塵中的俗事大可忘掉。日復一日的修煉中,水餘子以爲他真的忘了一切。
直到再次踏上覓渡,他修道之路的原點,他才清楚的意識到
他的血還沒有冷。
他無比後悔當年沒有認真的回眸看上一眼,因爲現在的他已經憶不起爹孃當年的模樣。
兩千餘載的修道,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我的道友們。”
水餘子聲音平靜穩重,帶着某種莊嚴的色彩,他抽出佩劍,劍身神華內斂,一點寒芒遊動,凜然不可直視。
“這是師尊賜我的流星劍,師尊說這柄劍自洪荒時代現世,神力不曾消退半分。若能好生溫養,靈光永恆不滅。”
其他道人靜靜的聽着他說。
水餘子擺弄着流星劍,忽然笑了一下:
“我現在在想,對於一件死物來說,永恆又有什麼意義?”
水餘子看向河對岸正在激戰的雙方,每分每秒都有人死去,他們的身體倒在沙塵中,血流入大地。
“我很羨慕那些戰爭修士,和我們相比,他們纔是真正的活着,他們的每一瞬間都有着確定的價值。”
“瞬間還是永恆,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流星的生命雖然短暫,但當它劃過天際,即使亙古的星座也會黯然失色。”
“我們追求天道,追求從凡塵的痛苦中的解脫,我們在漫長的生命中蹉跎歲月,我們對自己說,只要還活着,或許總有一天能夠觸摸到那無上大道。”
水餘子一席話擲地有聲,同道中無人爭辯,反而都低下了頭。或許戰爭爆發前他的這番話只能惹來譏諷,可是現在
仞庭子被逼自盡,得月子飛蛾撲火死無全屍,幾千道友身死道消。不說同道,戰爭雙方死傷無數,河對岸還正在上演。
血、大量的流血,死亡的陰影公平的籠罩着每一個人。原本高高在上的修道者們逐漸明白到一個道理:
在死亡面前,人應當學會坦然。
水餘子的手指滑過劍鋒,流星劍嗡鳴作響。
“我將去對岸助陣六柱軍,願意的,跟上來,不願意的,不強求。”
有人小聲提醒:“水餘師兄,不要意氣用事!在界域內,你的一身神通都廢了。”
水餘子微微一笑:“除了神通,我多少會點拳腳功夫,想殺我,也沒那麼容易。”
陸陸續續有上百位道人飛到水餘子身邊。
“水餘道友,我助你一臂之力。”
“算我一個!整天躲來躲去,本道早就不爽了!”
水餘子哈哈大笑:“吾道不孤!”
不管剩下的三百多道人,水餘子等人飛身而起,一往無前直指六柱軍前營。
六柱軍前營,琴樹裴在顛簸中醒過來,胸口如被大錘砸上一般痛。他第一眼看到兩名親兵正擡着自己向後營逃,第二眼看到身邊的士兵們哭嚎着逃竄。
“放我下來!”
琴樹裴瞬間清醒,他掙扎着推開親兵,揮舞着自己的劍。
“不要逃!結陣!結……”
胸口劇烈的痛苦打斷他的呼喊,他低頭看到胸口還插着一支弩箭,盛怒之中琴樹裴一把拔出弩箭。
並沒有預想中的痛苦,他愣愣的看着弩箭釘在一塊牌子上,這塊牌子上寫着“失敗乃成功之母”,金屬的材質擋住弩箭保住了他的性命。
看到這幾個字的格言,琴樹裴的內心驟然涌出強烈的不甘。在那一瞬間,他的內心只剩下一個念頭,他終於明白到他這大半生真正追求的是什麼,不是高官厚祿,不是權力地位,甚至不是喫飽。
贏!
他要贏!一次就行!
“衆將隨我衝鋒!”
琴樹裴怒吼一聲,持劍衝向已經踏入營地的血稅軍前鋒。
衆人如潮水般退卻,他卻孤身向前。
奇蹟一般,有幾名士兵停下腳步,跟在他的身後。
緊接着是更多的士兵。
琴樹裴滿臉血污身先士卒,對上的恰是光頭的黃泓。此時黃泓已經換上趁手的狼牙棒,看到琴樹裴居然重整旗鼓,黃泓沒有鄙視,反而哈哈大笑。
“來的好!戰吧!”
言罷當頭一棒劈下。
琴樹裴舉劍格擋,被強烈的力道震退三步。
黃泓撩起狼牙棒追擊,卻被身側一道劍光逼開。
來者一襲道袍,相貌英武不凡,他的劍斜指身前,冷冷道:
“流星劍水餘,請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