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山河故宋 >第57章 戰和(7)
    “這——”被推出來的老都頭明顯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求助似地看了看身後衆人,可那些軍士們也只是茫然地面面相覷,似乎壓根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顧淵還是笑,沒有理會他們,只是繼續:“往大了說,汴京城破,接下來就是神州陸沉,大宋金甌破碎,我中華千年文明氣運由此盛衰易勢;而往小了說,便是朝中諸公許你們的斬首賞賜、封官許願統統落空,那些曾經有板有眼的獎罰就此全被打得粉碎……所謂功業,官家再無法賞給我們,只能靠我們自己去取。”

    “官家都無法許給我們……我們又如何去取?”人羣之中,終於有人忍不住出聲問道。

    “自然是從人心中取……從你我心裏、從天下人心裏。”顧淵笑了笑,忽然站起,“我說這些你們現在恐怕不覺得什麼,覺得是我一個文人太過做作,拿廝殺漢們的性命不當回事,只想着爲自己搏一場前程富貴。可我想告訴諸位老哥、袍澤弟兄!汴京已破,這亂世轉眼即至,我們這些人既然披甲執刀,就該如漢祖、唐宗,去取真正的功業!”

    “那參議覺得,這亂世什麼纔算是真正的功業?”那位老都頭歪着腦袋想了想,也跟着問了一句。

    “當然是驅逐胡虜、犁庭掃穴……甚至有那麼一天,鞭笞天下。”顧淵仰起頭,沒有看他們任何人。

    他說這話的時候面色波瀾不驚,可週圍那些原本交頭接耳的甲士們聽了卻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一個個都盯着這個年輕的參議文臣,只覺得他今天頗有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意思。

    “什麼漢祖唐宗、鞭笞天下……顧老弟,你這是中了卸甲風,腦子不清楚了吧!這要是被監軍聽到……”與顧淵同從杭州府出來的劉國慶聽到這話,大驚之下也趕忙下馬上前,似乎是想要攔住他繼續胡言亂語,卻反而被他伸手止住了。

    “怕什麼……咱們這隊勤王兵馬,哪裏還剩下什麼監軍——就算按照大宋祖制,也是文官監軍——我,就是監軍。”顧淵笑了笑,望向衆人,繼續說道。只是他的聲音依然淡漠,聽不出一絲起伏,“天下功業,自在人心。而我顧淵願從今日這鳳凰渡始、從咱們這些汴京城下血戰餘生的兄弟始、也從那些還能有勇氣從汴京天頃中潰圍而出的袍澤始。”

    “顧老弟——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劉國慶黑着張臉湊了上去,他把聲音壓得極低。“擁兵扈衆,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如何不知?”顧淵卻似乎刻意提高了聲音,“我今日便可告訴諸位,汴京今日城破、二聖即將北狩,新帝將於應天府登基,咱們這些人,平日裏總是抱怨着被不知兵的文臣把弄來去,卻只能圖個嘴上痛快——今日,我便與大家一次機會,於此聚攏潰兵成軍,於這亂離之世,自取不世之功——你們,可願隨我顧某人一戰?”

    他一氣說完,周遭寂寥,只有大雪無邊落下,只有篝火在風中燃燒,偶爾爆出噼啪聲響。

    這年輕的參議也不覺得尷尬,慢條斯理地撣了撣身上落雪,悠悠說道:“當然——一應賞賜,我總不會短了大夥的。劉指揮知道我家是私鹽販子出身,身上幾兩碎銀總還是有的……”

    他的話音未落,那被推舉出來的都頭倒是直接拱手抱拳,粗聲粗氣地應道:“若如此……便將自己這條性命交於參議又如何?我也不管今後到底是什麼官家當皇帝,只要讓我打仗爽利、有餉錢拿,參議便是讓我跟着去什麼犁庭、掃穴,我李伍也絕無二話!”

    有這老都頭帶頭,剩下的軍士也亂哄哄地,操着南腔北調應了起來。

    “就是……就是!灑家這幾年當兵喫糧,提着腦袋賣命的事情是越幹越多,可眼見着到手餉錢卻是越來越少。不說別的,這回發兵,更是連開拔餉都沒見着!”

    “反正我們兄弟今天就把話撂在這裏,誰給的起錢,我們這條性命就賣給誰!管他給錢的是官家、統領還是顧參議!”

    “無非就是守到酉時嘛……他女真輕騎也未必會來——就算來了,咱們也未必就怕了他!我願意跟着顧公子,也是爲了官家、爲了大宋……可不全是爲了那點餉錢!”

    這些話雖然說得七零八落的,可顧淵聽了倒是覺得終於有一絲心安。

    穿越九百年,這個時代可沒有什麼愛國主義教育,富庶大宋各個階層可都沒有自己後世那樣強烈的家國情懷。

    他只能用功業、用金銀財富這些這個時代人們最能夠理解的事物來聚攏人心——來點燃這些潰軍心中那團火。

    等到這一刻,他顧淵自然也是毫不吝嗇,大手一揮便令人砸開自己身後的兩個箱子。

    這些可都是剛剛從樓船上搬下來的,一箱是之前他們看見的寶鈔,另一箱裏卻是黃澄澄的足份銅錢。

    他面對面前這些軍士,咧嘴笑道:“愣着幹嘛,拿呀!跟着老子混,男兒功業自然是要建!可也不能虧了兄弟不是!”

    而回答他的是這些潰軍的一陣歡呼!

    唯有劉國慶站在原地——他勉強算是西軍將門出身,雖然算不上大富大貴,可手頭也從來沒有差過錢。

    如今見到顧淵竟然是這樣一副做派,也是警覺地按刀而立,用打量一個陌生人的眼光打量着這個自己還算熟絡的參議。

    大宋這個富庶帝國,自建立之初便形成其有別於前朝的政治生態——文官戀權、武臣貪財幾乎就是這個生態圈的潛規則。

    他劉國慶作爲西軍將門的旁支,也算是耳濡目染,只知道若是有一天哪個武臣敢將金銀財貨就這樣與手下瓜分,那明顯是爲了邀買人心,打算驅使這些兄弟出力死戰了。

    ——這顧家小子上一次陣就似變了個人似的,莫不是身子讓人奪舍了不成?

    “劉兄放心,我不是來造反的……”顧淵似乎也發現了他的異樣,向前走了兩步,低聲分說一句。

    “倒是沒什麼……”劉國慶也苦笑着搖搖頭,只覺得自己一瞬間的念頭荒謬至極。

    這顧淵在杭州府時終日詩酒風流,揮金如土,如今戰陣之時,拿着別人的錢財來邀買人心又有何錯?

    又或許,他此前杭州府種種荒唐行事,不過是某種僞裝——這個私鹽販子家走出來的陰鷙公子,或許本就是個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坐等着一個能夠繁複乾坤的機會的人物!

    “寶鈔還是現錢?要不還是拿寶鈔吧……”耳畔,顧淵的聲音還在那喋喋不休,似乎又變回了杭州府帶着他胡吃海喝逛青樓的那個風流少年,“曾家錢莊的寶鈔,信譽十足——至少在我回去把他們幹趴下之前,總歸是能足額兌換。唉,只可惜了這些錢啊,之後少不了得再分一些出去,兄弟這也算是破家爲國了……”

    聽到這裏,這粗豪的騎將又好氣又好笑,實在沒有忍住:“這不是那個曾什麼公子獻給完顏宗望的麼。怎麼你拿來邀買人心,就又成了你破家爲國了……”

    “如何不是我的?你沒看這樓船上如今飄着是我顧淵的大旗麼?”

    顧淵繼續強詞奪理。

    劉國慶擡眼一看,果然那面血氣還在桅杆上掛着,在落雪之中尤爲耀眼。

    他想了想,忽然反應過來:“直娘賊!那旗不也是你撿來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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