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山河故宋 >第82章 喚龍(2)
    趙構披着一身精緻的魚鱗輕鎧,端坐在東平府的知府衙門中。他這一身鎧甲是從汴京城裏帶出來的禁軍儀仗,特意做了輕便的處理,工匠們還勞心耗力,在盔甲上很是做了一些點題的功夫。

    今天在冬日午後的陽光下升帳議事,甲光向日,金鱗盛開,照映着這位康王殿下當真有一些大宋軍神的風姿氣度。

    只可惜,這位大宋軍神的面前,並沒有能夠爲他衝鋒陷陣的名將。只有一羣戴着誇張的璞頭,穿着紅紅綠綠官袍的文臣,圍着一張不大的地圖,吵得面紅耳赤。

    “……如今的關鍵還是要抓兵!更多的兵!我們如今徵募的所謂大軍,都是一羣沒有上過戰場的流民!那麼多人,除了劉光世手裏那一萬兵,又有幾個上過戰場?便是楊沂中手中那三千人,又有幾個是見過血的!別說是拉上去打垮金人,怕是金人遠遠地殺過來,這些賊配軍就能殺了咱們,一鬨而散!”

    說話的是康王麾下另一位副帥黃潛善,這位河間知府、高陽路安撫使將話說得斬釘截鐵,對着地圖,皺着眉頭,擺出一副很是知兵的樣子。

    可他的話音剛落,當即就招致了同僚的反駁。

    “黃相公又懂什麼兵事,豈不聞兵貴精不貴多?”說話的是直龍圖閣汪伯彥。這位汪學士一向與黃潛善不大對付,說話之間難免夾槍帶棒。“這兵馬越多,所需要的錢帛糧秣也就越多,反而不如小股精兵四處出擊來得有效!如今的關鍵,還是要卡住金兵北歸後路,斷其糧道,逼金軍退兵纔是正道。”

    “汪龍圖好大的口氣?莫非那完顏宗翰、完顏宗望都是泥人麼?逼退金兵?我們這八萬兵馬便是全軍壓上?可打得過金軍十二萬大軍!”黃潛善見自己意見被反駁,面子上有些掛不住,說話間聲音不免擡高了幾度。

    可汪伯彥竟也毫不留情,似乎根本沒有將他這位天下兵馬副元帥放在眼裏:“金人有甚可怕?宗澤帶着兩萬人不也是連戰連捷了麼!黃相公你未戰先怯,讓康王殿下留在這裏,置官家太上於何地、置汴京百姓、河北、河東路軍民於何地!”

    “宗澤能連戰連捷?你不看看他打的都是什麼軍隊?碰上汴京城下那些女真真正的精銳,便是种師中也免不了一個身首異處的下場!依我看,爲今之計,當謹守現有城池,不要將我們手頭這點力量輕擲浪戰!我們也沒有那麼多的軍隊可以輕擲了!”

    披甲的武將們一個個事不關己地低着頭沒有應聲,而趙構身旁的僚佐們各站一派,已經吵做了一團。這些文臣,哪怕其中有人存着跟這位康王殿下的心思,可這時候,眼見這立場全然不同的兩撥人馬誰也說不服誰,也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坐在冬日暖陽下的趙構眯着眼,擺出一副恩威不測的模樣,這是當今太上,道君皇帝趙佶曾經在朝臣面前最喜歡擺出的模樣。無論遇上什麼樣的危局、困局,他總是能有這樣的靜氣,讓臣子們暗自揣摩官家心思。

    趙構年紀雖然不大,也沒有繼承皇位,可卻將趙佶的儀態學出了幾分模樣,如今披着金甲在陽光下端坐,皺着眉放任朝臣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吵,卻就是不出面做一個決斷。

    過了一會兒,黃副元帥和他的汪龍圖吵不動了,他才睜開眼,冷冷地掃了那二位一眼,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二位卿家說的都極有道理,同樣是爲了國事,大家軍略上各抒己見,卻沒必要傷了和氣。”

    只是他們不知道,這位看上去成竹在胸的康王殿下,自從將宗澤打發出去與女真人廝殺之後,自己就完全失去了決斷的能力。面對這些七嘴八舌的朝臣建言,他也根本不知道究竟該如何組織自己手中這支軍隊,發起有效的軍事行動。

    此時,這位大元帥募集的八萬大軍,被平攤在從大名府到東平府的漫長戰線上,根本像是一條癱軟在隆冬荒野中的蛇……

    正在這時,一直侍奉趙構的大官康履亦步亦趨地走到他的身邊,伏在他耳旁說了一句:“殿下,有軍士來報……順德帝姬、十九姐來了……”

    趙構聽了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原本渾濁的眼中終於泛起一絲光彩。

    “順德?她到了!快請她過來!”他猛地站了起來,全身的甲葉叮叮咣咣響做一片。

    順德帝姬趙瓔珞在太上的諸多子女中是個異類。她不喜歡那些柔曼青紗,只愛刀劍甲冑,以至於道君皇帝的女兒們都不願意與她玩耍,皇子們也害怕她手中總是拎着一柄劍的樣子。

    只有同樣喜歡舞刀弄槍的趙構不嫌棄她,兩個人甚至還會在禁宮的校場上偶爾試手,在諸多兄妹之中,這位十九姐於他,絕對是一位特殊的存在。他成年之後在外開府建衙,第一個想着的也是託人尋了一副上好的弓箭送給自己這位妹妹。

    汴京失陷,他本以爲這位妹妹也逃不過天命,卻沒想到她竟然能領着一支甲士,從金軍的重圍之中殺了出來,無論於公於私,對於今日愁雲慘淡的元帥府來說,這都是值得振奮的消息。

    “宣順德帝姬……”康履那公鴨嗓在他身側響起,震得趙構的耳膜隱隱作痛,不過他也不在乎了。

    自己那位妹妹同樣披着一身禁軍的魚鱗銀鎧,按着劍,在衆人的注視下走上前來,他的身後還跟着四員軍將,想必就是她之前來信中說的,路上收攏的潰軍。

    她走到趙構的身前,頓了片刻,喚了一聲:“九哥……”

    她原本肯定還想再說些什麼,可是看到這位當朝親王,想起兩世國破家亡,再也忍不住,將心底深處那點亡國之痛翻涌出來,抱着趙構就開始啜泣。

    “十九姐……十九姐何至如此!如今我們兵精糧足,不日便可兵發汴京去救咱們父親兄弟!十九姐你先冷靜一下,與我們分說一下汴京城中情況……”趙構一面有些手足無措地安慰自己這位妹妹,一面不住地向身側的康履打眼色,示意他上前幫忙。可是那位康大官此時卻好似僵住了一般,只是將頭別過去,故意沒有看見。

    好在,趙瓔珞帶來的人中,有一位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年輕軍將見狀當即單膝跪下,朗聲以對:“秉元帥,帝姬率領我等自汴京城血戰得脫,聽聞殿下在相州一帶招兵,便千里來投!所知汴京情況,怕也是月餘之前……即便是說了,怕也幫不了殿下太多。”

    他這一席話說得實在突兀,若是在曾經的汴京官場,怕是這一番莫名的奏對就已經將他未來的仕途判了死刑。可這汴京官場偏偏已經不再,就有的成例也在女真人的鐵蹄之下灰飛煙滅。如今在這東平府內,所有的一切都在緩慢新生——比如新的權力、比如新的野心!

    “噤聲!哪裏來的賊配軍,連規矩都不懂!”黃潛善皺着眉頭,瞪了那年輕軍將一眼,他的同袍也在身旁拉了他一下。卻沒想到那軍將非但沒有半點收斂的意思,反而是一拱手,繼續朗聲說道:“不過城內官家倒是有口諭捎給殿下……”

    他說着,故意頓了一下,環視周圍的文臣武將,目光凌厲如刀。直到所有人將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這位年輕人方纔正色道:“官家口諭——汴京將破,宋室劫難!今禪位於康王殿下!望殿下勿以父兄爲念,整軍經武,還我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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