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山河故宋 >第99章 北狩(5)
    “當心落箭——前排舉盾!”

    看着濟水對岸金軍陣中弓手仰身拋射,幾百支箭沖天而起,宋軍軍陣,終於打破沉默,帶隊的都頭們開始發出此起彼伏的吼聲。

    箭雨落下的瞬間,顧淵是存了閃躲的念頭的。可他瞥了一眼身側,只見劉國慶一動不動,甚至還帶着點輕蔑的笑,因而也放下了心,強忍着沒有後退一步。

    “顧節度不必擔心——那些契丹弓手,原本也算不上多麼優秀,拉得又都是騎弓,他們見到咱們陣中神臂弓手,便不敢上前來做以命換命的對射。要我說契丹人這計策聰明是聰明,可就是這餌下得實在不咋地,那麼遠就開始放箭……”劉國慶似乎是看出了顧淵的擔心,見到鋪天的箭雨從敵陣中騰起,還頗有耐性地和顧淵解釋了一番。

    而宋軍當面的兩個步軍指揮之中,幾乎是達到了一個老兵帶着一個新兵的比例。這些在陝西、河北諸路不知道多少死人堆裏滾過來的悍卒,早在對面拉弓的時候就開始安慰身邊發抖、閉眼的新兵們——“且放一萬個心吧,就他們那破爛弓箭能有一箭破了咱們這身龜殼,老子跟你小子的姓!”

    而果然如他們所言。那些北地漢兒手中弓箭,實在不是什麼強弓。飛到一半,箭矢便沒了力道,歪歪斜斜地落地,只有零星幾支,落在這些披着重甲的步軍身上,沒有造成半分殺傷。

    “……他們會過河來麼?可需要我們還射一輪迴去?”顧淵心底暗自鬆了口氣,卻還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從自己的甲葉上摘下支箭來。

    “應該會吧……”

    劉國慶看了他一眼,轉念間也明白自己這位上司其實還是心中忐忑,於是忍不住勸道:“節度!這戰陣之上,咱們既然早已定好了計策,便是錯的,也要悶着頭執行到底!請節度信我們這些廝殺漢,可千萬別學那些不知兵的文人,一會兒一個主意……”

    而彷彿是爲了印證他的話似的,對面金軍舉着盾嚴陣以待地等了片刻,見這邊弩手並無動靜,於是陣中開始響起連串的嘲笑與嚎叫,進而在帶隊謀克的驅使下開始試探着趟過濟水,向他們主動發起衝擊!

    這個時候的濟水已經解凍,河面上一層薄薄的冰,隨便一踩便碎裂開來。可冬季水流本就不大,最深處也不過將將沒過小腿,雖然還是刺骨寒冷,可卻絲毫不能阻止他們這些契丹兒郎,跨過河去,去爭自己的功勳!

    “這些韃子,本就打着留下我們的主意——這不,忍不住,過來了!”劉國慶見狀放下自己面甲,緩緩舉起手中重斧,聲音中竟然也是壓抑不住的興奮,“參議,你那什麼測距法門準得邪門,神臂弓手就交給你了!你要信自己練出來的兄弟們!信他們能給你掙來功業與富貴!”

    他說着,打手一招,大聲令道:“兩翼壓上,讓開當面之敵!”

    迴應他的,是手下千餘甲士一聲整齊的呼喝!

    顧淵這個時候,站在陣中,眼見着這千餘甲士排成整然陣列,緩緩向前壓上,也只覺得渾身上下激動得發抖!前世今生,拋開汴京雪原上狼狽反擊那次不算,他這纔是真正見識到了冷兵器時代兩軍陣列而戰的戰場——這是甲冑、硬弩、重斧、長槍主宰的時代!

    他深吸一口氣,舉起右臂,拇指向上,跳眼測距。那些趟着冰河,緩緩前壓的金軍甲士,便是他再合適不過的參照!

    甚至於不知不覺間,他的嘴角也浮現出了一抹獰笑:

    “——神臂弓手準備,兩百步!”

    ……

    當面正在涉水渡河的金軍自然注意到這邊宋軍步軍動靜,可卻沒有絲毫混亂。

    此次耶律馬五撥出來的,全部是他軍中精銳,有不少人都如延寧這般是從大遼末世中提着腦袋闖蕩過來的——便是最不濟的北地漢人,能在一個帝國末世掙扎出條生路,顯然也並非什麼善類。而宋遼百年恩怨,在他們這代人眼裏卻一直是遼人壓着宋人,因而他們面對宋軍,可是沒有半點畏懼。

    此番眼見對方不過也是與自己這般的步軍,就算甲冑精良一點、武備多樣一點,可就憑這宋軍那一觸即潰的樣子,只怕都不用等到耶律都監的馬軍趕到,他們便將這支宋軍給擊潰也說不定!

    想到這裏,延寧自然心潮澎湃,他雖然看到宋軍這千餘人的軍陣在緩緩而動,兩翼方陣明顯更爲精銳一些,壓迫向前的速度也更快一些——而宋人中軍,似乎是爲了掩護那一排數量最多一百的神臂弓手,刻意壓慢了速度!

    他也算是從無數血戰之中衝殺出來的,又怎能不知道步軍陣列而戰——陣列散亂意味着什麼!

    這便是他的戰機!

    “……一百五十步!”

    他聽到宋軍軍陣中似乎有人在大喊什麼,可這位契丹軍將卻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他當即策馬趕到自己中軍之後,用刀背抽打着手下士卒,扯着嗓子下令:“宋人怕了!突擊!突擊!中軍突擊,撕開當面之敵!”

    他的中軍三個謀克,本就陣勢最爲厚重,聽得自家軍將說宋人畏懼,又眼見得當面那個宋軍方陣似乎確實停下腳步,擺出了一副被動挨打的喪氣樣子,也當即爆發出震天的呼喊,有些前排軍士,甚至連盾都懶得頂,只是趟着冰冷的濟水,就像對岸猛衝過去。

    延寧這是也從馬上跳了下來,帶着他的數十親兵混在中軍最後面壓陣。他與宋軍交戰自然是知道神臂弓的厲害,因此不願意騎在馬上被人當成靶子。

    可他也知道,這種弓弩,上弦極慢,需要用到絞盤。即便是熟練弩手,臨陣之時最多不過三發。宋軍多少次交戰,都是雖能憑藉着這等軍國重器之利,拔得頭籌,卻又被遼金甲士逼到近前,然後全軍潰散?

    他剛剛在馬上看得真切,眼見着面前不過寥寥一百神臂弓手,料想着這小股宋軍雖然精銳,怕是也沒有多少輜重。因而自負哪怕付出些許代價,也能衝到這些宋人面前!

    他向前趟了大約一百步,只覺得水冷得開始有些刺骨,稍稍剿滅了心頭那股奪取功業的火焰。他覺得哪裏有什麼不對,可是茫然回首,身後的燕地弓手,還在不斷髮箭,掩護他們步軍衝向優勢之敵。而兩翼宋軍似乎也沒有停下等待中軍袍澤的意思,還在向河邊推進。

    如果從濟水上空俯瞰,這八百戰兵的中軍此時已經形成了一個凸起,脫離兩翼掩護向着宋軍中軍發起了衝鋒,似乎只要衝上對岸河灘,便能將那支已經失卻了勇氣的宋軍擊破!而他們原本整然的陣線,也因此稍微散亂開來!

    延寧又向前走了幾步,卻忽然心下大駭!

    他終於明白自己心底那點不安來自於哪裏——宋軍的神臂弓手,他們排着間距一人的鬆散陣型,半跪在地、已經舉弩,卻遲遲沒有激發!

    而他的中軍早已經進入到了神臂弓的殺傷範圍!

    前隊的甲士眼看着就要衝上河灘,他們舉起彎刀、戰錘、鐵骨朵,發出勝利的怒吼。

    可就在這時,卻聽見還是那個聲音在高聲吼道:

    “一百步——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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