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山河故宋 >第118章 芒刺(4)
    趙瓔珞站在帳中有些無聊,可她皇兄明顯醉心於謀劃軍略,自己又插不上手,只能打量着周圍的陳設解悶。

    這行在其實不過是一處氣派點的軍帳,土地被平整了一下,鋪上了厚厚毯子,爲防萬一還撒了許多防蛇蟲的雄黃在下面,一受潮氣,讓空氣裏瀰漫着一股子怪味。

    要說他這位皇兄與父親比起來,這官家當得也真是清苦。登位之後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過,還成了一個明晃晃的靶子,被金人追得一路南躥。

    周圍別說後宮佳麗,便是連幾個伺候的人都沒有——哦,記憶裏自己這位九哥的妻兒也早早地就被金人一道抓去北上,不知最後結局如何。

    忍了許久,她終是覺得太過沉悶,也不知道自己皇兄打算研究那張破圖到什麼時候,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問道:“九哥……可是決心一戰?”

    照理說這是君前奏對,她理應更恭謹些的。可她直到現在卻似乎還保留着許多年前宮中與這位新君說話的習慣,就連稱呼什麼的,也是隨意的緊,到現在還是“官家”、“九哥”混着叫。

    行在那些被臨時提拔上來的御史們爲此事沒少上本參這位趙殿帥。可趙構這位還算從善如流的新君偏偏什麼事情都還能與朝臣一團和氣,就是遇上自己這位妹妹便縱容寵溺,搞得趙御史和幾位相公都是碰了好幾鼻子灰,後來索性便不碰了。

    “張俊都跟你說了?”趙構聽她這麼一問,終於直起腰來——說實話,那張輿圖上密密麻麻標滿了地理兵要,他看着就頭大。可自己心底最隱晦的那些東西,他卻不敢拿出來與那些軍將們分說。

    “你怎麼看……”他說着,將手中硃筆往岸上一扔,覺得眼睛酸澀,頭腦睏乏,索性往椅背上靠去,閉着眼嘆了口氣,“自己找地方坐吧,如今太上子嗣,只剩你我二人,咱們還和以前一樣,私底下就不要立什麼規矩了……”

    趙瓔珞聽了也不和他客氣,拖了一張椅子來,坐在他對面,還從不知哪個角落裏順來一壺殘酒,給自己和對面的皇兄各自添滿,方纔輕聲道:“和以前一樣?可咱們……連汴京都丟掉了,如何還能和以前一樣?”

    “瓔珞……”趙構聽他這麼一說也是一愣,睜開眼想着安慰,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在他看來,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因爲自己的硃筆之下,那些被一番勾畫,圈出的城池、路線可是全部集中在長江之南!

    “是臣妹失言了……”趙瓔珞慌忙低頭,她雖然恣意妄爲慣了,卻也不傻,自然知道自己這沒來由的話說得實在是不合時宜,只得慌忙舉杯掩蓋她的慌張,“官家臨危受命,挽我宋室江山,卻不能急在這一時的。”

    “是啊……不在這一時的。”

    行在之中,物品不足,什麼都得省着點用,故而這時候也沒有升起多少火燭。

    年輕的官家說至此處,頗有些不自然地將自己的身子往燭光的陰影中躲了一躲,似乎是不想讓自己的妹妹看到他臉上表情。

    兩人又這樣尷尬地沉默一會兒,最後反倒是趙構先開口:“十九姐過來找我,可有事?”

    “有的……”

    趙瓔珞低着頭抿了口酒,思量着肚子裏的話——這酒也不知道是哪裏上貢過來的,甜膩膩的,還帶着股梅花的香味,她不愛喝這樣的甜酒,更愛喝汴京那處僻靜深巷裏的“浪淘沙”。

    可想起那烈酒入喉的感覺,她就不自覺地想起周桐,一想起這個她就忍不住想哭——那可是周老教頭,她的師傅啊!

    汴京將破之時,一人一槍守在城門下,猶自大呼酣戰,讓她報此國仇……

    可她呢?

    一個多月過去,顧淵在京東兩路已經殺得天昏地暗,她卻不曾與金人一戰,只是跟着新君一味地奔逃。她好歹也是汴京城的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知道再這麼逃下去,等着他們這對天家血脈的——便是人心離散。

    今日她來這裏本想和趙構說這些,可當她把目光無意中對上自己這位九哥,只見他坐在燭火的陰影裏打量着她,那眼神越來越像一位真正的官家!

    最是無情帝王家,那些話,本已經到了嘴邊,可她想了想,自己又怯了。

    “想到九哥這裏討口酒喝……”她說着,想了一下,終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猛地站了起來,帶起渾身甲葉鏗鏘作響。

    她再沒什麼隱瞞,藉着酒氣,將肚子裏的話一口氣全都倒了出來:“官家……若是打算一戰,那淮水主將還須換一個人。劉光世——畢竟是憑着祖上恩蔭……他從齊州一路潰逃至此,只怕金軍一來,淮水天塹依然會不戰自潰,到時候——女真鐵騎飲馬長江,我們可就真的退無可退了……”

    “我知道。”趙構坐在陰影中,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黑暗掩住了他面上變幻的神情——自己這十九姐,似乎是將她一顆七竅玲瓏心都掩蓋在跳脫和莽撞之下,明明從來不知兵的,可這半個月來在自己這裏翻看那紛至沓來的戰報奏摺、在張俊楊沂中那邊討教兵法軍略,對如今這局勢,看得卻比那些相公們都要通透得多……

    這樣一位帝姬,他有時候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該如何該如何處置。

    “剛剛,我與張太尉商議,讓他去淮水那邊看着。如果可以,便將劉光世換下來——或者至少是要把他手裏的軍權分出來一半的……”他點了點頭,也跟着喝了口酒。“這劉光世手中兵馬也實在太多了些,他又恩養士卒——三萬大軍,全放在他手裏,朕總是不能安心。”

    “官家是要讓張太尉去奪淮水的軍權?”趙瓔珞詫異地挑了挑眉,她原沒想到自己皇兄居然打算臨陣換將。

    “張伯英是個知進退的人,我已授予他便宜行事的權力。若是可以,將劉光世拿下來也便拿下來了……若是不行,倒也不必勉強,他帶着本部三千人,加上之前派過去的五百督軍,好歹也能震懾一下。”

    “……那派何人監軍?”

    趙構緩緩地搖了搖頭,他的酒量肯定不如自己這位妹妹的好,剛剛自己已經飲了半壺,這時候只覺得甜膩的酒香化開,將自己的頭腦都整得昏昏沉沉:“還沒商議好……十九姐覺得——中書舍人朱勝非如何?”

    “朱大人剛正不阿,寫得一手好文章,可是到了劉太尉的軍中,怕是不會有人與他講什麼道理文章的……”說到這裏,趙瓔珞頓了一下,直直地盯着陰影中的趙構,眼中反射着搖曳的燭火,“官家不若讓臣妹去做這監軍……仗勢耍橫這種事,朱大人實在是不行的。”

    這位新君自登基以來說實話一直積極表演出一副中興之主的聖君模樣。待抵達楚州、讓這個小朝廷稍稍擺脫二次亡國之禍後,他便遣人召回李綱,另外又開始整頓周邊各路兵馬財賦,看起來是打算要同金人血戰到底的。

    無論從何種角度而言,淮水之戰,堪稱這流亡小朝廷的生死一戰。

    勝,則他這位得國多少有那麼些瑕疵的皇帝算是坐住了這半壁江山;敗,也許他們便一潰千里,退到揚州、退到杭州或者乾脆退到泉州、退到崖山去?

    然而,此時此地,這位官家手下其實並無什麼得用文臣前去淮水監軍。

    反倒是順德帝姬身份貴重,又粗通軍略,憑着汴京突圍這項功績,在軍中有那麼些威望地位。這樣看來,派過去對付劉光世那兩腳抹油的老混子也許勉強能用?

    ——其實在趙瓔珞今夜過來自薦之前,朱勝非也不是沒有提過,結果被這位一直以來溫文爾雅,從善如流的新君狠狠地罵了一頓,搞得這位中書舍人出來之後差點投河自盡……

    如今,聽得十九姐自己提起,趙構身上酒意什麼的,倒是一下子醒了幾分。他在心底衡量再三,終於不輕不重地在案几上拍了一下:“胡鬧……你堂堂一個帝姬,往淮水去做監軍……朕不許。”

    ……

    注:朱勝非(1082年—1144年12月24日[1]),字藏一,蔡州(今河南上蔡)人。

    南宋初年宰相。崇寧二年(1103年)進士及第。北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任東道副總管、兼管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勸宋高宗趙構繼位(嗯對,這纔是真正的從龍之功)。

    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除尚書右丞,遷中書侍郎、尚書右僕射等職。

    苗劉之變時,他善事斡旋,保護之功居多。

    平亂後,引咎罷政,授觀文殿大學士、知洪州,繼除江西安撫大使兼知江州。

    後因江州失陷,他赴鎮太慢,被降授中大夫、分司南京、江州居住。

    紹興二年(1132年),經宰相呂頤浩力薦,再拜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後乞請免職奉祠。

    紹興五年(1135年),應詔疏奏戰、守四事,歷知湖州、宣州等地。

    秦檜爲相後,朱勝非與其不合,廢居八年。

    紹興十四年(1144年),朱勝非去世,年六十三,諡號“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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