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山河故宋 >第298章 波詭(5)
    劉洪道在京東路爲官多年,這一年這麼多場仗打下來,這裏的地理兵要早已熟爛於心,光是聽那些軍報就已知道,這京東西路已然是一盤死棋,便是狄青、种師道再生也未必有辦法翻覆過來。

    他看了看顧淵,又看了看紛紛擾擾爭吵不休的一衆軍將,壓低了聲音問:“節度欲戰……還是欲退?”

    顧淵與他對視一眼,面對這位京東路的父母官,難免有些心虛地躲開他的目光:“……如今局勢,波詭雲譎,我亦舉棋不定。”

    這位年輕的節度說着將刀拍在身前案几之上,可手卻緊緊攥着那糾纏着凝血布條的刀柄,沒有半分鬆動的意思。

    “——戰,則收攏兵馬,在青、密等州死守到底,結局難料;退,朝廷如此,我們這些屍山血海裏滾出來的兒郎也未必能有個好下場了……如今我軍所面之情勢,老知州盡知——有些話淵不願說,可這局勢卻已經逼人太甚!”

    他這一番話說得隱晦,可劉洪道這老狂生又哪裏聽不出來其中玄機?

    “節度是在擔心前日抗命之舉?”他只微微思量片刻,打量了一下猶自爭執不休的軍中諸將——尤其牛皋和呼延通這兩個夯貨。兩人穿着一身重甲,爲各自主將爭得面紅耳赤,胸甲都頂在一起,撞得鏗鏘作響……

    見狀,他也是苦澀地搖搖頭,朝顧淵正色道:“還請節度……借一步說話。”

    顧淵依然皺着眉頭看了看眼前諸將——勝捷軍自成軍以來一直是以一場場勝仗將養着軍心士氣,這些軍將就不知失敗爲何物,似乎也從未想過以四萬疲敝之兵該如何面對女真十萬大軍的泰山壓頂。

    在他們眼裏,這場國戰似乎已經成了顧淵舉着他那面帥旗登高一呼,而後萬千兒郎將腦袋別在腰帶上爲他們節度拼上一場性命便能抵定的事情——可真正的戰爭哪有那麼簡單?

    戰場在這些簡單純粹的廝殺漢們看不見的地方几乎無限延伸着。

    他需要在揚州、杭州、在汴梁故都——乃至荊襄、巴蜀的書生之中掀起輿論的風潮,讓那些只知清談闊論的書生,成爲他的利劍,讓那些世家大族、方面守臣多少迫於壓力,不得不高呼着守土抗金,站在政治正確的一邊。

    他需要協調方方面面的輜重後勤,需要用空頭支票、用最陰詭的手段,將江南那些富庶商賈綁在自己的戰車之上,支應他這大軍開銷!爲那些敢戰效死之士提供遠高於其他軍隊的恩賞!

    他甚至還需要做那倖進小人,對康履這樣的官家近臣伏低做小,用源源不斷地金銀換得這位官家近侍的支持,讓他至少不至如自己那個時空中嶽飛那樣最終遺恨千古!

    可誰曾想,那十二道金牌仍然宿命般的來了,甚至比歷史上還要早得多!

    想到此處,他重重一拳砸在案几上,劇痛讓他頭腦之中的怒火稍稍減退些許,也讓帳中諸將一時安靜下來,有些畏懼地看着這位年輕的節度,看着他大馬金刀地坐在京東路軍略輿圖之前,滿身的煞氣與威嚴。

    ——他這時方纔意識到,如今,自己也已是可以一言而決萬人生死之人了。

    略微沉吟片刻,他擡眼冷冷說道:“劉知州和韓良臣留下,其他人出去……好生收攏各自兵馬,等待後命。”

    “是……”

    無論勝捷軍還是京東諸軍的軍將俱微微欠身行禮,而後魚貫而出。

    岳飛是最後一個退出這大帳的,他退出去之前神色極爲複雜地看了韓世忠一眼,而後又幾乎用乞求的眼神看了看顧淵。可顧淵卻只是盯着眼前輿圖,假裝沒有看到。

    見此,這位年輕的驍將也別無他法,只得苦澀地搖了搖頭,掀起簾幕退了出去。

    偌大的大營內一時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劉洪道和韓世忠兩人站在他面前,盯着那些硃筆藍靛勾勒出來的雙方軍勢,一時默然無語。

    他想了想,又將自己那官家御賜的腰帶解下來,拍在京東路地圖之上,而後站起身來,面向劉洪道,聲音卻全然沒有了剛纔的威風煞氣,有的只是無盡的疲憊:“劉老知州……如今這裏只有良臣與我,有什麼話我們便直說了吧……”

    “節度……”劉洪道盯着面前兩人,目光如灼,“若是此時南下淮水,免不了要與淮水御營一戰……於節度來說恐非良機。”

    “良機?劉知州此話何意?”顧淵聽他有此一言,心底微微一驚,也是停了半晌方纔幽幽回道,“……顧某雖然違抗了天家敕令,可從沒想過要兵發淮水,行悖逆之舉!此前軍中那些軍將所言,皆是一時激憤,絕非顧某授意!待回頭,顧某便將那人揪出來,重責二十軍棍!”

    “剛纔喊着清君側的是良臣麾下勇將呼延通……那小子皮糙肉厚得很,你顧節度的二十軍棍打在他背上還不是撓癢癢……”劉洪道見他如此作態,似乎是早已預料到。可他也只是笑笑,轉而反問一句,“節度若是不信老夫,何苦將老夫與良臣留下來呢?

    這一問,倒是將顧淵逼得再無迴旋餘地。

    他沉吟片刻,又坐回到案前,手在桌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是……我信劉老知州,也希望劉老知州信我。顧某拉起這數萬兄弟,是爲有朝一日復我河山,卻不是爲了給那揚州的官家和相公做狗的!”

    “節度志向,老夫自然看得出來——可除了京東、兩河,怕是天下人心仍心向大宋。節度今日清君側,便是憑着麾下這些兒郎能戰敢戰,卻也不過是行五代十國故事,而那時這大宋纔是真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那——依劉老知州的意思,難道我該交了軍權,聽官家的,回去做那個什麼樞密使?或者乾脆娶了帝姬,去做一個閒散駙馬?”

    “也萬萬不可!”劉洪道言辭懇切,“節度!這趙宋官家,歷朝歷代對於武臣猜忌防範從未停過。便是不忤逆官家聖意,退兵回去,也不過是步狄武襄後塵。何況節度還做了那等狂悖之舉——若是消息傳回揚州,根本不用那些言官參你,怕是官家自己便會跳起來隨便給你治個罪。什麼腰膽、什麼天家駙馬,都是虛的——更何況順德帝姬此時也領兵在外,怕是自身難保!”

    “那劉知州以爲,淵該如何是好……”顧淵又問道。

    “死守京東,苦撐待變。”劉洪道說。

    “待到何時?”

    “到金軍下楚州、破建康、臨杭州,待到滿朝文武翹首以盼節度帥旗,待到天下人皆知,若無節度,則無趙宋!”

    這老狂生的聲音鏗鏘,一氣說下來,彷彿有金屬的顫音。

    而顧淵的聲音也是越來越冷,他用自己目光死死攫住劉洪道,後者也以同樣的目光迴應。

    “——若是這樣,京東、兩淮將死多少無辜百姓?劉老知州難道覺得顧某是那漢末董卓麼?”

    兩人一句接着一句,說道此處也都是爲之一頓。

    而後劉洪道迎着他的目光,不閃不避,沉聲說道:“節度若是生在漢末,不是董仲穎,當爲曹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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