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山河故宋 >第301章 雲譎(3)
    “我早就說過!顧淵此子,鷹視而狼顧,望之不似人臣——如今怎樣,抗命不尊,折辱天使,甚至連官家佩劍都給斬斷!這若還不算造反,那怎樣纔算?難道諸公真打算待顧淵將他的刀架到你我脖子上,才覺得他是反賊麼!”

    左相秦檜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廂房裏迴盪,多少顯得有些單薄……

    可他的身邊,呂頤浩、趙鼎這樣的文臣,張俊、田師中這一對翁婿卻只是在那交換着眼神,沒有一個應他哪怕一個細微的動作。

    坐在上首的趙構眼見這局面也是頭痛,他是半夜被這羣文武給從牀上撈起來的,緣由居然是秦檜收到了來自京東路的密報,內容只有四個字:顧淵已反。

    初收到時他幾乎手抖得拿不住文書,險些便栽倒下去,還是康履上前扶住了他。

    可稍微回過神來,他便反應過來——這所謂密報,似乎有着太多問題。

    “秦相公……京東路的正式軍報還沒有送過來——顧淵,畢竟是朕御筆親封的侯爵,是朕的‘腰膽’,也是如今揚州行在的藩籬屏障。如何能聽你一面之言,便給這等方面重將定這等謀反大罪?”趙構軟軟滴靠在椅背上,用手撐着自己的腦袋,覺得疲累異常。可他又不得不強撐在這裏,畢竟這一年來,自己能在揚州行在安頓下來,不就是靠着顧淵和宗澤兩個東拼西湊的重兵集團在分別在京東路和京畿路上擋住了女真人南下的鐵騎麼?

    如今宗澤退守汴京,京東被金人兩路夾擊,萬一那些金人真以重利籠絡住顧淵,那他豈不是也要北上與自己父兄遍插茱萸去了?

    “腰膽!腰膽!都什麼時候了,官家怎地還在相信這些虛名?咱們朝廷這一年來可是沒給過那顧淵多少糧餉,他那七萬大軍可全是憑着京東路和江南那些商賈養起來的私軍!”秦檜在那邊急得幾乎要跳腳,“官家!臣的心腹就在勝捷軍中,可是親眼看見顧淵斬天子劍,攻金兀朮,將咱們宋金和議的大局給徹底掀翻!那顧淵畢竟是個私鹽販子出身——若是金人許了他什麼,難保他不會動別的心思!”

    他說到這裏,停了一下,從旁邊拿過一盞茶,一飲而盡,而後陰陰地說了一句:“——金人,當年可是立張邦昌爲楚國皇帝的!”

    趙構剛剛一直沒有反應,聽見這句話方纔臉色一沉,狠狠地在椅子扶手上拍了一下,喝了一聲:“住口!那是張逆!那是僞楚!”

    他說着狠狠瞪了一眼秦檜,稍微平靜了一下,方纔緩緩開口,可聽他的聲音多少有些底氣不足:“朕與十九姐,待顧卿甚厚,我們兄妹不曾負顧卿,顧卿也必不負我們兄妹……咱們先等等瓔珞的軍報。”

    秦檜被他忽然作色呵斥,原本已經低伏着頭,不敢喘氣。可聽他提及十九姐,卻猛地擡起頭來,做正色直諫狀:“官家!十九姐與顧淵相交甚厚!顧淵若反,官家難道以爲十九姐還會站在官家這邊麼?她能兩不相幫,對於咱們便已經是萬幸!”

    “十九姐與朕自幼一起長大,她如何會叛朕?”趙構這時也被這秦檜逼得多少有些氣惱,忍不住站起身,盯着秦檜,冷冷反問,“秦相公當知,抗命和謀反,其間千差萬別!”

    “臣愚鈍!看不出二者有何區別!”

    秦檜梗着脖子,繼續頂了一句。

    趙構看着他的樣子卻只是冷笑——這秦檜、南歸之人,治國的本事不知道究竟如何。可揣摩人心的本事,倒是爐火純青!自己心底的那一點點隱祕,對於顧淵擁兵自重的些許擔憂,也許是不經意間流露出來居然被他敏銳抓住,並且做實!

    唯一問題便是,這些文人陰詭的手段,在權力場上固然無往不利。卻未必能替他換來七萬大軍,換來一年的安寧!

    如今女真未退,他便妄想收掉顧淵兵權,多少有些太過心急了……

    想到這,他一把握住身旁兵器架上長劍,打算給這最近顯得越發不知天高地厚的秦相公些許教訓。可他又忽地想起自己那柄被顧淵斬斷的天子佩劍……還有天子尊嚴,一時間,憤怒煙消雲散,全被不安所籠罩……

    他握着劍柄,沉吟許久,方纔轉過身來,衝着秦檜,嘆了一聲:“區別便是他顧淵的七萬大軍,刀口向北還是向南……”

    “臣……明白了。”

    秦檜依然低伏着身子,卻詞鋒銳利。

    他甚至先瞥了一眼站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一下的張俊,而後方纔說道:“原來只要手握大軍,便是有什麼大逆不道之行,也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可也容臣提醒官家,大宋百年以文抑武的祖制,便是爲此而設!越是亂世,越要提防武臣弄權,行五代十國故事啊!”

    “荒唐……”眼見這位秦相公越說越過分,趙鼎終於忍不住插嘴:“秦相公……若是顧節度真想投了金人,他還攻伐那完顏宗弼幹什麼!直接降了金人,做他們先鋒南下豈不是更好?”

    “這……”秦檜想了想,卻也沒什麼分辯的意思。他只是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看向眼前沉默不語的趙官家,咬着牙又補了一句,“便是顧淵不反,也不能坐視他如此蔑視天威!當速召其回行在,放在官家身邊,嚴加管教!他那些驕兵悍將也需收攏御營之中,爲國之羽翼!”

    那位年輕的官家沉吟許久,終是將那柄已經出鞘的劍又收了進去。

    他先是看了看秦檜……又看了看一直低頭在側,只試圖讓人忘了他存在的張俊,苦笑道:“可……連發十二道金牌,他連個迴音都沒有,秦相公又有什麼手段……”

    秦檜幾乎是立刻打斷了這位管家,顯然這對策是他早已想好的——

    “將杭州府顧瑾下獄!以儆效尤!沒有了江南諸商家的支持,顧淵便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以京東東路那殘破四周,哪裏養得起他那麼些強軍!”

    “秦相公可知自己在說什麼?如此做,難道不怕將顧淵真的逼反了麼?”趙構又猶疑着問道。

    “可以叫茂德帝姬與他傳一句話過去——若是他肯回來,之前一切既往不咎,他顧侯爺照樣可以入西府、安心做一位天家駙馬。至於顧瑾之案,便是一場冤案、錯案——杭州府那邊須臾便能翻案。”

    秦檜拱手,對答如流。

    趙構認真地想了想,又看向張俊問道:“若是顧淵不顧一切,起兵南下呢?他手下可是與金人見過仗,並且戰而勝之的七萬虎狼之師!淮水大營可擋得住?”

    這一下張俊算是避無可避,只得站出來硬着頭皮表態:“臣當死守淮水,誓死衛護官家!”

    不過說完,他卻又幽幽地補了一句:“不過,聽說杭州府顧家是販私鹽的起家……這些人手裏難免手中掌握些武力。臣這邊兵馬調度調度過去實在喫緊,又怕誤了秦相公正事——這捉拿顧瑾下獄的事情,還是看看另着他人……”

    秦檜這時也是暗自發笑,如何還不知道這張俊兩面都不想得罪,正在努力將自己從這亂局之中擇出來。

    當然,他也不在乎——張俊這等帥臣,方纔是他日後最好的合作對象。因而,他上前一步,替他解圍:“——官家,臣以爲,扈從統制苗傅、威州刺史劉正彥可當此任!”

    “苗傅、劉正彥?”趙構又皺了一下眉頭,苗傅是他扈從統制,平日自然認識,劉正彥這個名字他也覺得自己似乎隱約聽過,也便沒說太多。

    “是!”秦檜眼見着這位官家沒有再出言反對,鼓足了力氣又建言道,“如今北面局勢不穩,揚州行在,孤懸江北,也難說萬安。所以,臣請官家隨軍南巡杭州,以防不測!”

    “南巡杭州府?這……揚州行在又怎麼辦?”

    趙構這時已然是有些發懵——這位秦相公的計策一條接着一條,讓他有些應接不暇,卻每一條都恰好說到他的心坎上——偏偏這秦檜還擺着一副冒死進諫的架勢,讓他覺得自己不納諫都不行。

    秦檜自然樂得繼續爲他分憂:“——揚州可由呂相公留守!”

    “呂相公?”趙構想了想,四下張望一下,卻沒找到那位老相公的身影,於是問道,“呂相公何在?”

    廂房之中,人們這才發現,這位右相,竟不知何時在角落裏尋了張椅子,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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