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山河故宋 >第319章 南渡(6)
    建炎元年,十月二十一即墨

    即墨不過是一座七裏見方的古城,雖然年代久遠,奈何夯土城牆早已失修,根本不適做戰守之地。即便半個多月前,宋軍徵調民夫緊急加固,也不過是臨門抱佛腳……

    所有人都知道憑着這樣的守備工事根本不可能擋得住金軍。更何況,如今這京東路所剩不多的精壯民夫不是隨着前幾批大軍一起撤走,便是帶着家人向東逃難。如今這裏不過只有劉洪道所領五個指揮,兩千五百餘人而已。

    ——這位青州知州,自靖康以來便自發募集京東人士起兵抗金,在京東路地界上與金人見仗極多,互有勝負。直到勝捷軍北上方纔在淄州、青州兩處取得空前大捷,也方纔覺得自己可以對那些死難的父老鄉親交代些什麼。

    可他想要的這個交代,卻隨着那面那小朝廷應接不暇的動作最終化爲烏有。

    “終於——還是來了啊!”

    他站在城牆上,向北而望,只看見北面官道上煙塵滾滾,旌旗蔽空,那是完顏撻懶的女真東路大軍正肆無忌憚地展開陣勢,向着這京東宋軍最後的據點壓迫而來!他們身後,便是幾乎無險可守的海灘棧橋。

    “摧偏軍大隊已經裝船,劉老知州怎地還在這裏?咱們不是早已經議好,回返江南,以待將來麼?”

    背後,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不用看也知道,那位顧節度冒險親自入城,來請他了。

    可劉洪道卻早已經打定了主意,根本沒有轉身,只是緊握着刀柄緩緩搖了搖頭,嗤笑一聲,指着城下黑壓壓的女真大軍道:“節度來的倒挺是時候,完顏家那些小賊們也來了!若是他們耐不住性子現在便撲城,老夫倒是能殺幾個金賊給節度助助興。”

    這位老狂生說着仰天大笑了兩聲,看上去心情很是暢快。

    顧淵同樣湊到城牆旁,眯着眼向那支列陣的金軍張望。完顏撻懶或許是吸取了金兀朮足夠多的教訓,這攻城的陣勢最後都佈置的一絲不苟,大隊大隊的輕騎在戰場兩翼呼嘯而過,遮護着他們主力擺開陣勢。前鋒的大量輔兵、籤軍之後更是混着大約兩三千女真精銳,看起來這位完顏撻懶也並沒有什麼奇謀,而是打算強行啃開這京東宋軍最後的據點了……

    “金軍這是連紮營都懶得做,打算直接攻城了……”顧淵說着又看了劉洪道一眼,再一次開口勸道,“顧某知道老知州心中不捨就這樣棄了家鄉故土,可咱們之前也都議得清楚——女真十萬大軍氣勢洶洶而來,不是咱們這支殘軍能擋得住的……”

    “是啊……擋不住。”劉洪道笑着搖搖頭,“原本以爲,青州一戰,如此大勝,當能穩住戰線,可以讓咱們,以京東兩路爲支撐,練出幾萬強軍,仗着大宋雄渾國力,如對付西夏那般緩緩向北壓過去!

    卻沒想到金軍東、西兩路大軍忽地圍攻京東路,南面行在那邊又不穩當,這朝廷當真是逼人太甚!——這大宋,爲何都到了這種存亡關頭,還不忘記提防武人!朝中諸公,難道非要等被金人逼到南海之南,退無可退,纔會去想起當年被辜負的那些良將麼!”

    他說着狠狠地嘆了口氣,卻又伸手指了指放在一旁的酒,緩了一緩,道:“知道節度喜歡那種帶甜味的酒,特意命人備了壺上好的桂花佳釀!節度來我京東路,我這知州未盡地主之誼,走時無論如何也該送一送。只是這戰陣之中因陋就簡,節度不要覺得老夫怠慢便是。”

    顧淵上前拿起酒杯,替劉洪道斟滿一杯,又給自己斟上。這老知州話裏話外的意思他又怎麼可能聽不明白,猶豫了一下,方纔說:“如何會覺得怠慢……只是想再問老知州一次,存地失人的道理,還是那時咱們一起去勸的張榮,怎麼臨到自己頭上反而想不明白這其中關節?再說,南面行事不似北面戰陣,朝中諸公之間周旋王歡,我還需劉老知州鼎力相助……”

    “朝中相公?”那老狂生聽到這四個字卻輕蔑一笑,今日他似乎是徹底卸下所有僞裝,恣意妄爲一回:“我的顧大侯爺!大宋正兒八經的朝中相公早在靖康年便已被金人一鍋燴了去!如今建炎朝那些大員,說來不過是些知州、知府!哪裏有什麼百年積儲?論起出身來與你、與我、與當今那位官家一樣——都是來路不正!你手中幾萬兵馬往他們面前一擺,便是真做了那曹操又如何?”

    他說着頓了一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繼續道:“另外——你說的那關節,我又如何想不明白?——這樣的亂世,金賊提劍來殺人,咱們大宋,總該有人沐血以問道!不然,豈非讓那些蠻夷笑我堂堂華夏空無人!

    節度你是天命之人,便該去南面滌盪朝局!老夫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也該留在這裏告訴那羣金人我宋人多少有幾根硬脊樑,彎不下去!”

    顧淵聽他說到這一層,不輕不重地在城牆上拍了一下,而後也將自己那杯酒飲盡,復又重新斟滿:“……來之前我原本想着,劉老知州活了大把年紀,道理我是講不過的。不如直接打暈了裝在麻袋裏給擡到船上去,待你醒了,咱們已經順風跑出去幾百裏,再尋死覓活卻已經晚了。”

    劉洪道接過酒杯與他輕輕碰了一下,反問道:“那現在這般,又是爲何?”

    “不知道……”顧淵仔細想了想,“也許是爲了全老知州此生豪氣;也許是咱們易位而處,我亦會做出同樣選擇吧。”

    他說着,高舉酒杯,神色間竟是前所未有的鄭重:“——今日漫揮天下淚,有公足壯宋軍威!”

    話畢,顧淵一仰頭,將杯中酒飲盡。

    而他的面前,劉洪道先是一愣,這句話說起來雖氣勢磅礴,可值此大戰當口說出,幾乎就是一副輓聯。

    不過他隨即釋然,求仁得仁,這不正是自己所求生前身後名麼?

    “好!便當是節度生挽劉某!”劉洪道也是正色以對。

    正在此時,便聽得城下傳來金人沉悶的戰鼓聲——那完顏撻懶看來是一刻鐘也不想耽擱,剛剛整理好兵馬,便開始揮軍撲城。

    “節度該走了……”劉洪道帶上兜鍪,拔刀出鞘,轉向顧淵,看着這年輕的節度還想再說些什麼,卻笑着搖搖頭,打斷了他,“這最後時候,節度還能來送一程,此等情誼,老夫無以爲報!若有朝一日,節度領大軍重臨京東路,請看向頭頂旌旗,若是東風忽至,便是我等魂兮歸來!”

    他說着張狂地一笑,他也不再去管顧淵,朝着自己身旁副將放聲嘶吼:“傳令——五十歲以上者登城!其餘人——隨節度南撤!今日便叫那些金人看看,咱們這些老骨頭究竟有多難啃!”

    而回答他的是成隊的白髮戰兵應聲出列,目光炯炯,有若燃火!

    ……

    半個時辰後,最後一批宋軍舟船解纜起航……

    岸邊囤積的物資來不及帶走,全部被宋軍一把火燒掉,熊熊火光隔絕了船隊與即墨城之間的視線,讓船上撤出的宋軍見不到即墨守軍的最後一刻。

    顧淵站在船尾,一直盯着北面那一片狼煙,久不開口說話,弄得整條船都沉悶壓抑……

    他所在的海船大概塞了五百多人,卻沒有人敢打擾他。最後還是幾個軍將推舉劉光世上前,想着以回報軍情的名義查看一下這位節度是否還好。而倒黴如劉光世自然別無選擇,只得硬着頭皮、小心翼翼地湊到顧淵身後:

    “節度……城裏最後撤出來一千七八百人,我們爲了帶上他們,丟了不少軍器甲冑……此外摧偏軍那邊也因爲運力的關係,殺了大約兩千匹戰馬……咱們這一波共計八千人,大約三日便可入得臨安……”

    “知道了,平叔可還有事?”顧淵淡淡地點點頭,神色平靜,不帶一絲波瀾。

    “沒……”劉光世多少知道這位節度心緒難平,不想此時觸他這黴頭,只好訕訕退下。可他還未走出太遠,便聽見身後忽然傳來歌聲——那不似勾欄瓦舍常聽見的曲子,倒像是那位節度經常哼的小調。

    只是這一次,曲子雄渾悲壯,再仔細聽那歌詞,讓他這樣的人都難免覺得心頭熱血有一瞬間被點燃起來。

    詞曰:

    狼煙起,江山北望

    龍旗卷,馬長嘶,劍氣如霜

    心似黃河水茫茫

    二十年,縱橫間,誰能相抗

    恨欲狂長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鄉

    何惜百死報家國

    忍嘆惜,更無語,血淚滿眶

    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黃,塵飛揚

    我願守土復開疆

    堂堂中國要讓四方來賀!

    注:今日漫揮天下淚,有公足壯宋軍威。改自清朝高邕挽北洋水師致遠艦管代鄧世昌的輓聯,原文爲:此日漫揮天下淚,有公足壯海軍威。不過目前流傳更廣的說法爲該輓聯爲光緒所作(不太願意採信,各位見仁見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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