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山河故宋 >第335章 心戰(5)
    內監們進進出出,向皇帝的寢殿傳遞着精緻的餐食。

    子夜時分,這位大宋官家忽然遣內監出來向值守的指揮使柔聲細語地提出自己肚子有些餓,想要喫些糕點。而那指揮使出乎意料沒有半分爲難,笑着應承下來,接着他便派甲士去臨安顧家那邊尋些精緻餐食……

    節度與顧家的關係天下皆知,江南其他商家這時或許還有兩頭下注的餘地,可臨安顧家早已被綁在這位顧大侯爺的戰車之上,不可能吝嗇這一頓小小的宵夜。

    少傾,馬車便帶着還有餘溫的食盒壓過石板路上的青苔,於天家行在前緩緩停下。

    穿着考究的侍女們跳下車,將食盒全部交到出來的內監手中。而那位指揮使十分健談,笑吟吟地被兩三個內監圍攏着,談笑風生間似也沒看到進來的隊伍比出來時要多了幾人……

    那些裹得嚴嚴實實的內監快步走入寢殿之中,隨即院門便被嚴嚴實實關緊。

    官家坐臥在寢殿榻上,自苗、劉之亂後他便很少踏出這院落。

    哪怕顧淵並沒有限制他自由,這位趙官家卻似乎迅速進入到所謂“人質”的角色中去,既不去巡視他的陪都,也不去召集他的朝臣,終日窩在牀上,與自己愛妃執手淚眼,或者便是朝自己那位五姐冷言冷語、摔打東西。

    今日夜風陰冷,掀開簾幔,卻難吹散寢殿之中沉悶氣氛……

    “自顧淵入主臨安,五姐操弄起朝局來倒真是遊刃有餘,說將相公們帶進來,便真能帶進來——朕那位‘腰膽’對於五姐看起來還真是毫不設防,只不知這是信任,還是否另有所圖啊……”

    官家的聲音陰陽怪氣,在陰寒的夜裏迴響。

    他的面前,好不容易混入城中的秦檜與汪伯彥長跪不起,仔細一看,身前竟還有李綱這位賦閒在家兩朝重臣。

    顧淵變成臨安城的主人,他這位官家便似乎連吉祥物的地位都已經失去。在那惡虎面前,他們所謂的以文馭武、所謂的天家威嚴也不過成了無病呻吟。

    茂德帝姬站在一邊,冷眼相對,沒有答話。

    反而是一向對這位帝姬充滿着敵意與戒心的李綱開口替她分說了一句:“帝姬不過是爲官家周旋往還,老臣觀那顧淵對官家也尚有忠心,不過是有些居功自傲、也許還因之前召他回返的事情有些負氣……只是官家,當此危急存亡之時,更不能鬧意氣!還是該循循善誘,讓這等虎臣御我疆土纔是!”

    “忠心?李相是否離開朝堂日久,已看不到顧淵這等虎狼之臣的獠牙!”李綱話音剛落,身旁一位穿着內監服飾的朝臣便摘下兜帽,起身向着趙構長揖,燭火映着他那張丰神俊朗的臉,倒是讓他顯得義正言辭,“若是他幾日前提兵自海東歸,千里勤王后便退出城去,那還可算是忠心可嘉!官家也能體諒他京東路上恣意妄爲,或許卻有苦楚!可他顧淵坐擁雄兵,吞了亂軍不說,還不斷調兵入城,如何不是狼子野心?李相,他顧淵這已不是大奸似忠,而是反相畢露了!”

    “李相公、秦相公,二位能不能不要一見面就脣槍舌戰?這等時候了,便是再有什麼政見不合,難道還不能先放一放,解決一下眼下大事!”趙構眼瞧着自己面前兩位朝臣剛說了一句便開始言語交鋒,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只是搖頭,“顧淵剛剛帶着十幾親衛,登臨這朝天門,這時估計還在城上俯瞰我這寢殿!諸位相公,朕自繼位以來便被金人追得無一寧日,好不容易在臨安安歇片刻,卻又被這些武人擺弄,這大宋百年便沒有我這麼窩囊的官家了吧!”

    秦檜與汪伯彥對視一眼,低着頭不知該如何說話。

    反而是李綱繼續越衆而出,不卑不亢:“請官家安心,老臣願以死衛護官家?”

    秦檜與汪伯彥二人見了也忙不迭地跟着:“臣等願以死衛護……”

    可他們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年輕的官家擺了擺手,不耐煩地打斷了:“你們拿什麼衛護?你們的妙手文章麼?還是你們那一身正氣!

    顧淵以數百潰軍崛起於汴京淪亡之際,經營一年便有七萬虎賁遍佈這大江上下!

    你們呢?李相公——靖康年間,我皇兄給你兩萬兵馬,現在何在?

    汪相公,天下兵馬大元帥府八萬大軍可是交予過你手,今又何在?

    什麼以死衛護,不過都是空談罷了!

    他顧大節度若是來了興致,帶着親衛甲士自朝天門下來逼宮,你們幾位誰能擋得住他!誰又願意與我這窩囊官家一同殉了?”

    “官家!”秦檜聽到此處,忽然拱手上前,恭謹以對:“官家如何能這麼說?顧淵便是提着七萬虎狼之師,卻遲遲不敢行篡逆之事,何也?蓋因我朝立國百年,恩澤天下!歷代官家,仁厚愛民,得天下之望,顧淵若行篡立事,便是逆天下人心!而人心不穩,根基不穩,他這等篡國逆賊又如何敢輕舉妄動?

    官家只需稍加忍耐,穩得這一時,他勝捷軍冒起太快,根本沒什麼盤根錯節的利益紐帶和積年積攢的心腹,我們——大有分化拉攏餘地!“

    “分化拉攏?”趙構在妃子的攙扶下坐了起來,難得提起了點精神。

    “是——顧淵麾下大將無非韓、嶽、劉三人!”秦檜看了一眼李綱,繼續說道,“劉光世本就是御營前軍大將,其人出自西軍將門,因淮水兵敗被褫奪兵權,在京東路時不知怎地轉到顧淵帳下,當不過是臨時委身,只要官家許以厚賞,何愁不反正來歸?

    韓世忠原本是西軍將痞,有些許軍功在身,不過河北軍時也只是個統領。如今被顧淵提拔爲統制,也算是給了些許恩賞。可他顧淵恩賞再厚,又如何比得過官家!若是官家許韓世忠一方節度、一軍統帥、一個侯爵之位呢?

    至於岳飛,河北敢戰士出身,功績寥寥,不過靠着顧淵提攜,方纔統軍一方,這樣的人哪裏見過什麼大富大貴?官家除了尋常富貴賞賜,更能賜婚於他,這等天家恩賞之下,他又如何不會對官家感激涕零?沒有這些爪牙,顧淵一人又如何成事?”

    “李相以爲呢?”趙構頻頻頷首,忽而問站在一旁一語不發的李綱道。

    誰料李綱聽了則是冷冷哼了一聲,不屑論道:“都是些陰詭計倆,老臣沒有什麼以爲!顧淵畢竟有滿身戰功在身,諸位這不是疑他有反意!而是在逼他造反!如此作態,怕不寒了天下敢戰士人之心!”

    “福金也以爲如此。”一直沉默的茂德帝姬這時候在官家身旁也開口,站在了李綱一邊,“官家信我也好、不信也罷,這幾日與顧淵往還,只覺得他所圖不似苗、劉那等粗人,終歸是爲了復我大宋河山。或許,他到底還是想做個力挽天傾的忠臣良將吧,就像他當年起於微末時那般……”

    趙構猛然舉手,打斷了她。

    “忠臣?”

    “良將?”

    他喃喃自語……猶疑着看了茂德帝姬一眼,終還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可人是會變的啊!”

    而就在此時,只聽得行在之外,甲冑錚錚,火光紛然。

    一員內監驚慌失措闖入寢殿院內,卻被門檻絆倒在地,嘴裏哭嚎着:“——顧淵!顧淵正朝這邊來,顧節度——反了!”

    “什麼——”

    趙構驚得從臥榻之上跳起來,滾到地上要向寢殿後逃去。

    秦檜與汪伯彥也是跟着便往門外飛奔,兩人慌亂中還在門口撞做一處,整個寢殿之中只有趙福金朝着李綱苦笑了一下,後者則無奈地搖搖頭,看着眼前這一出可笑鬧劇……

    正在這時,那個令他們驚懼的男人已經帶着麾下甲士兒郎堵在寢殿院外,他站定在那裏,看着跪在地上痛哭的天家與他的兩位臣子,還有之後滿眼鄙夷的茂德帝姬與李綱,隔着老遠,終究沒有急於踏入這片還被趙宋天家統治着的土地。

    “官家這是何意……”他皺着眉頭,有些困惑地問道。

    茂德帝姬上前,擋住已經失措的官家,迎着院外刺眼的炬火反問:“顧侯深夜來此,所謂何事。”

    “無事……請奉官家,親征禦敵而已。”

    顧淵說着,咧嘴一笑。只是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在明滅不定的火光中、在當面趙宋君臣面前,卻顯得猙獰可怖。

    他說完便轉身離開,只留下癱軟在地的趙構和抱着他痛哭的臣子,甚至沒有給他們一個商議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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