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他已經預料到此一戰的結局!
在宋軍優勢火力之下作戰,金軍不可避免需要承受更慘重的傷亡。
那種來自泗州城頭的投射火力,持續不斷轟擊着陣列縱深,幾乎每一輪都會造成幾十上百人的傷亡,間或還有些燃燒的油瓶在陣列之中炸開,那些燃燒的火兜頭淋在金軍甲士頭上,那些對刀箭有着充分防禦能力的厚重甲冑在這些流淌的火焰面前卻成爲困死他們的牢籠,他們嚎啕掙扎着,絕望地在地上翻滾,試圖壓滅身上的火焰,帶動整個戰陣都變得混亂起來,就連撤退的步調也被打亂。
完顏宗翰皺着眉頭,掃視了一下身後躍躍欲試的披甲騎兵。他們西路軍打得都是硬仗、苦仗,哪裏如東路軍那般搜刮了契丹和宋人鎧甲,能將鐵浮屠那般奢華的戰場怪物也能集結成軍!
眼看着宋軍軍陣不斷逼近,他忍不住地露出一絲冷笑:“和宋人打了這麼多場,今次方纔有了那麼點意思!”
他說着有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抽四個猛安騎軍,從戰場北翼衝擊一次,接應咱們步軍退下來——眼前這宋軍,有點意思……可看起來比那什麼好大名頭的种師中要難對付多了!”
可他這邊騎兵剛剛動起來,就有一傳騎飛也似地奔到他的面前,粗聲粗氣向他稟告:“粘罕!河岸……宋人舟師剛剛以密集箭陣將咱們河堤上佈置的兩個渤海猛安射垮了,他們正在河堤處登岸!”
“登岸?”完顏宗翰騎在馬上,本能地向南眺望,可那邊的視野被河堤擋住,他也看不太真切,只能看到一個個人影正從河堤上狂奔撤下,也分不清究竟是潰散的守軍,還是殺上岸來的宋軍。
“顧淵此子,最擅使用舟師登岸進攻!青州之時,他便是憑着舟師之利與兀朮做的廝殺!粘罕不可不防!”高慶裔騎馬在一旁,壓低了聲音提醒道。
“這裏又不是京東路……顧淵帶着一支精銳兵馬來此還說得過去,若說他南岸拼湊出來那幾萬人馬皆是咱們當面那些精銳,某卻是不信的!”他說着頓了片刻,摸着自己下巴仔細思索片刻,大聲下令道:“河岸宋軍必是佯攻!便是真的敢翻過河堤,也不敢主動來擊我軍側翼!
傳令各軍,順次交戰!今日咱們只消喫掉當面出擊的這三支宋人軍隊,便是一場大勝!沒有了這些精兵做脊樑、沒有了江淮富庶,我倒要看看那小皇帝還怎麼整軍與某等相抗!”
……
顧淵站在泗州城頭,沉默地注視着城下的戰陣。
宋軍集中了所有可戰的重甲步軍共計兩萬六千,自南而北、由弱而強,排出了連串毫無花巧的方陣。
田師中、王德、解元這些如今他手中最能打的軍將全數被派到陣前去掌握軍隊,而這些軍將也的確不曾辜負他們在歷史上的盛名。
哪怕是今日這種全新的作戰模式,顧淵只是耐心地解釋一次之後他們便已經領悟了精髓,無非就是作爲鐵氈吸引着金軍一次又一次地主動攻擊,而後依憑城牆之上的遠程投射火力破敵,他們只需要根據砲石落點,向前徐進,等待這金軍承受不住傷亡自行崩潰便是——只是女真帝國方興未艾,那些氣吞萬里的開國之兵真的會因這等傷亡而潰散麼?
與他們一樣心存疑慮的還有殿前司都指揮使趙瓔珞,她全副披掛倚着女牆,望着城下戰局。金軍五萬大軍應該並沒有完全出戰,當面最多也只有三萬步軍和一萬騎軍,營中顯然留有足夠後手。可城下這兩萬六千精兵,卻已經是淮水宋軍此時可以拿出的最後精銳,若是野戰覆沒於此,怕是整個淮水都會全線動搖!
按照他們預設的軍略,淮水上的宋軍舟師的確會抵近河堤左近,做出大規模登陸的假象以吸引金軍調度,而此時宋軍則會以當面三個精銳步軍發起突擊!
可誰知,顧淵見到這種態勢居然沒有半點慌亂的意思,反而朝她笑了笑,不慌不忙解釋道:“這粘罕,不愧是積年的大軍統帥!知道從紛亂軍勢之中看到軍略的目的!咱們做的這些障眼法瞞不住他!今日想要取勝,看來那些佈置的手段都不會有什麼大用,只能靠城下袍澤弟兄一刀一槍去拼殺出來了!”
他雖然這般說,可看起來卻依然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哪怕接觸鋒線上,左翼宋軍已經有些抵擋不住,開始被金人向後逼退他卻也不在意。
此時的泗州城頭,天子旌纛之下,幾派朝臣已不自覺地聚攏一起——哪怕他們都是顧淵拿刀架着來此觀戰的,這時候卻難免在心底有些自己陰詭的想法。
比如,秦檜與汪伯彥自然是不希望顧淵贏了的,那位秦左相不知走哪裏搞來一柄長刀,這時候就侍立在官家身旁,搜腸刮肚地想向這位官家解讀戰局。
“……好叫官家知道,如今這城下形勢對我軍來說已是危殆之局!我軍最左翼着實較弱,若是被金人率先打穿,則金軍便能抄擊我軍側後,到時候精銳的中軍與右軍也不過是甕中捉鱉!這等時候了,還是要官家臨危決斷,不能再讓顧節度由着性子胡來,當速鳴金收兵,保全我們城下這三支精銳纔是啊!”
秦檜雖然是個文臣,可在金營之中也參議過軍機事務,說出來的話不一定對,可那些話術言語卻是言之鑿鑿,顧淵沒有在跟前——便是在估計也懶得反駁他,而上至趙構、下至羣臣,聽着他這一番話也只覺言之有理,因而連連頷首。
可唯一的問題是,他們所簇擁的那位官家,在這泗州城頭卻是根本沒有人能使喚得動了!
“我又何嘗不知,顧卿一意孤行,這是要拿咱們大宋最後一點家底去賭他的軍神之名!”趙構聽到此,也倏地站起身來,看了一眼箭樓之外倚着女牆指揮的顧淵與趙瓔珞,嘆了口氣說道:“爲今之計,只有指望瓔珞還是偏向我這個皇兄的、只有指望她不要陪着那顧淵一意孤行下去了!”
再比如就是如李綱這樣的孤臣孽子,他這個被到底老臣也被顧淵強行帶了過來,剛剛在箭樓裏和秦檜吵了一場,只覺得氣悶,索性出來找那年輕權臣的不痛快。不過顧淵只是瞥了他一眼,也沒有要限制他行動的意思。
“顧節度,金軍當面至少四萬,這樣黑壓壓壓過來,我軍這些兵馬,如何能勝?怕不是到時候全部要在這城下被屠戮個乾淨,咱們救都沒法去救!”李綱看了一會兒戰場,忍不住開口道。
“李相稍安……”顧淵對這位忠耿之臣,倒還是有幾分尊重的意思,向他微微拱手行了一禮,展顏笑道,“今日這一仗,起得唐突,可對完顏宗翰或者於我來說皆不是什麼必須打的戰局。這裏也不瞞李相公,顧某在此強行開戰,不過是想以一場勝利堵住朝中某些人那聒噪的嘴……而他完顏宗翰之所以應戰,也不過是遲遲沒等來銀術可的捷報,想在自己退兵之前打一場能交代得過去的勝仗而已……”
他這一席話說得堪稱坦蕩,只不過話說到這一層便打住了話頭,沒有再往下說下去。
但李綱是何等人物,對於他來說點到此處其實已經夠多的了。
“你倒是坦蕩……”他詫異地挑了挑眉,而後搖搖頭,頗有些無奈地繼續觀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