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山河故宋 >第348章 權臣(2)
    泗州城西這座箭樓在最初的砲戰之中受了些損傷,守軍沒功夫修葺,羣臣走後,屋裏空空蕩蕩,只剩下北風一陣一陣,從破口灌入,怒號着將喧囂與肅殺帶至如今這一對大宋君臣面前。

    趙構瑟縮在一張破敗的木椅之上,渾身打着顫,也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

    箭樓的門被顧淵合上,將陽光隔絕於外,這位新鮮出爐的年輕權臣,披着一身重甲,如臨安那一夜一樣,一步步向他走近,每一步,身上甲葉都鏗鏘作響,伴着怒號的北風,讓他這位官家只覺得渾身血液都變得冰冷!

    誰也不曾想,在這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這位顧節度便藉着一場兵亂,從一位邊地武臣順利入主朝堂,又以奉天子親征的名義,將建炎朝的中央重臣們掌握在他的兵鋒之下!

    那種翻雲覆雨的手腕與臨機果決只叫那些習慣了大宋黨爭的文臣們瞠目結舌。

    “十九姐……”

    趙構死死扣着椅子扶手,有些顫抖地看向自己那位妹妹。

    大宋的順德帝姬趙瓔珞雖然姿容明豔,一如當年投奔自己時的模樣。

    可今日她披甲按劍站在這裏,站在也許代表這個帝國、這片天下未來兩種命運的男人們之間,目光之中沒有半分茫然,只有如名刀般的歷練。

    “顧淵……”終於,趙瓔珞開口,她的聲音在風中顯得飄忽而冰冷,就像是她的劍光止住顧淵前進的腳步。

    “宋可亡,天下不可亡!”她猶豫了一下,擡頭看向眼前全身甲冑的男人,迎着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沒有退讓。“……只是如今天下人心,仍在宋不在顧!”

    “我知道……”顧淵聽她如此一說,禁不住笑了笑,雙手一攤,向眼前人示意自己毫無敵意。“只是不知瓔珞你說的天下人心,是哪些人的天下?又是哪些人的人心?昔官家們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百年,有仁宗朝的承平,也有神宗朝的奮武,可歸根結底,能傳入你們這些天家貴胄耳中的所謂人心,不都是士大夫之心麼!順德帝姬今日攔在我面前,究竟是想保你趙家天下?還是想保這漢家江山呢?”

    他平靜地同面前的順德帝姬對視,這時候,一束陽光恰好從箭樓的破洞中鑽進來,打在他一身札甲之上,反射着幽幽的光。

    趙瓔珞避開了他的灼灼目光,看向自己皇兄,終是低頭又嘆了一聲:“宋可亡,天下不可亡!”

    “如此這般,我們便還能站在一處,你的劍也用不着急着出鞘,來沾我這跋扈之臣的血。”顧淵哂笑着,按住她握劍的手,將她微微出鞘的劍鋒強行推了回去。

    “官家!”終於,他越過了順德帝姬的阻攔,站到這位孤獨的天家至尊面前,輕描淡寫般地說道,“金軍退了……”

    “退了?退了?”趙構此時目光渙散,好像支撐自己的全部精神已經被這接二連三的武臣變亂從心底抽走。他茫然地撐起自己身子,看了看顧淵,又看了看趙瓔珞。“那顧卿……十九姐,接下來有何安排,一切依二位商議便是……”

    他說着又重重地嘆了口氣,彷彿認命似地朝着趙瓔珞又補了一句:“十九姐,其實我之前對你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想到這,他苦笑着嘆了口氣,認命似地向椅背上一靠:“……要是我只去做一個閒散王爺,悠遊一生該有多好?如今這個位置,你比我更適合坐的……若是……若是顧卿看不慣朕,想要行廢立之事……不若立十九姐爲帝,如何?”

    他說完閉上眼,像是任人魚肉一般,放棄了全部的抵抗。

    顧淵在心底稍稍盤算一下,卻也覺得,這未嘗不是一個可以接受的方案……今日這場泗州之戰,根本就是他與整個建炎朝中樞的一場武力攤牌。

    今日奉天子背城而戰,其實就是在赤裸裸地向他們炫耀自己的核心武力,逼淮水大營這些各懷鬼胎的宋軍軍將們選邊站!

    如今來看,張俊那個首鼠兩端的傢伙已經做出了選擇!他叫自己女婿田師中領軍出戰,無疑就是一次委婉的表態。

    只要顧淵此戰立於不敗之地,他便能以自己手中兵鋒之利,將中樞那些朝臣們所有的反抗通通強壓下去。

    可他只歪頭瞥了趙瓔珞一眼,便打消了這樣的念頭,他沉吟半晌,而後只是冷笑:“官家倒是打得一副好盤算啊……立瓔珞、行武周故事,讓你們趙家出一位亂世女帝!而後待到戰事平息,或者我這邊稍露敗像,便能輕易攛動朝臣逼宮,將這江山從她手裏再拿回來……

    趙瓔珞的手原本一直按在劍柄上,不住地張開後又握緊,也不知究竟在盤算着什麼,聽到這裏卻忽然間開口,打斷了顧淵:“九哥……我剛剛在城頭時與九哥說過的,只要今日你不曾稍退,那麼這皇位便還是你的,天下江山也是你的,沒有人能拿走——顧節度,他也不會去拿的,不是麼?”

    她最後那句話,卻是朝着顧淵問去的。

    “是!”

    顧淵這一次答的倒是乾脆。

    他的聲音帶着一股肅殺之氣,在這箭樓之中迴盪着:“——官家若是願意,臣自供養官家去做個悠遊一生的閒散皇帝。至於那些金人——自有臣等一一蕩平!而臣所求,無非是滌盪朝綱,使天下英雄勠力北向!臣只求一個宰相之位而已……”

    “你——”趙構聽到他如此說,猛地睜開眼,打量着面前這位已撕下所有僞裝,向他露出獠牙的年輕權臣。“何不直接要朕這把椅子!”

    “官家那把椅子應是在汴京,如今還不知被金人搬到哪裏去,我取之何用?”他的面前,顧淵輕笑一聲,帶着三分不屑答道:“有句話臣曾與茂德帝姬說過,今日當着官家與順德帝姬的面,不妨再說一遍——若是有朝一日,我顧某人想要這天下,定是堂堂正正來取!而非趁此國難做個竊國之賊!”

    顯然,同樣是以刀劍逼宮,他這位武臣比起苗、劉之流要高明到不知哪裏去——他知刀劍的極限,也知要握住這天下權柄,所倚靠的除了刀劍,還有人心!而他的人心何來?便是從一場場戰功之中,從他向天下士子們宣稱的“驅逐韃虜”之中來!

    “好!好!你很好……”趙構張了張嘴,勉強開口,只覺自己的聲音都是顫抖的。“顧卿你是朕的腰膽,是朕當年無名無分之時將朕扶上這個位置的人!還有五姐、還有十九姐……你們都該是朕最信任的人,卻一個又一個地背叛了朕!讓朕在今日成爲這孤家寡人!顧卿你還有什麼陰謀陽謀,便一股腦地都使出來吧,日後青史滔滔,只看後人如何寫你今日功過是非!”

    ——他不是傻子,在這四處漏風的箭樓之中仔細想了一想,卻是將之前所有的草蛇灰線都全部串聯起來!

    這位顧節度,當真是好大的野心、好深重的算計!

    他的奪權之路,怕是在起兵克復汴京時便開始佈置!並憑着連串的功業、趁着苗劉之亂,掀起江淮之地民氣如潮,讓他的風頭威望,被推至了最高點!

    “功過是非?”顧淵原本已不想與這位官家再糾纏什麼,聽到這裏,又忍不住冷笑起來,他先是看了看趙瓔珞,而後一甩背後披風,轉身便離開。他拉開門,卻又停下腳步,仰頭幽幽地說了一句:“……此一局無論是成是敗,百年千年之後,當不會有人給我們扣上個完顏的姓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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