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山河故宋 >第367章 還都(2)
    趙宋天子,還於舊都,大宋上下自然如癡如狂!似乎旦夕之間,靖康之恥便被掃除,就連那仍虎踞兩河的金人也不過是秋後之蝗,只在苟延殘喘!

    需要與金軍交戰的御營上下倒是還好,可大宋民間,這種狂醉的氛圍已隨着官家入城式而達到最頂點!甚至有好事者開始組織什麼祭祀祈福儀式,祈求來年安康和豐收!

    ——至於那些熬過靖康之劫和兵亂匪患的商家,更是開始活絡起來。他們在尚算規整的御道兩側支起攤子,賣力地向人羣、包括那些兩側警戒的甲士兜售自己的商品,將這原本死氣沉沉的汴京,攪動起了些許難得的生機。

    面對此情此景,臨時調任殿前司副都指揮的張泰安眯着一雙眼睛,獨臂按在自己刀柄上,似乎是想從那紛亂人羣中找到陰謀的蹤跡,卻根本無能爲力。

    他那柄刀黑沉沉的,看上去便厚重無匹,刀柄更是纏着浸透了血的綁帶,顯得猙獰可怖。

    青州一戰,這位悍將率領顧淵親衛指揮浴血陷陣,雖然最後免不了被兀朮的步戰鐵浮屠淹沒,一整個指揮十不存一,可卻堪堪抵住了金軍突陣,拿四百多條性命換來那場宋金交兵以來最大規模的殲滅!

    戰後,他是被人從死人堆裏扒出來的。隨軍郎中見到他的慘狀都直搖頭,他全身負創二十餘處,一條胳膊被金軍鐵骨朵徹底砸廢,只剩下皮肉連着。

    不過對此,他頭也不帶皺一下的,喝了口酒,便叫隨軍郎中將自己那眼看沒救了的胳膊給截了。如今雖然一邊袖子裏空空蕩蕩的,可他除了挽不了弓外,照樣舞得長刀、騎得烈馬,甚至夾着馬槊衝陣也不在話下,即便上陣廝殺也未必便比那些老卒差了去!

    只不過顧淵到底還是對他這樣起家時的老人多有照顧,將他從一線調離,讓他帶着一千精兵,做天子扈從——說是天家親衛,實則卻是監視、隔絕這位趙官家的。

    這一點張泰安心裏自然清楚。

    他一向也是那種說得少做得多的性子,對這道令也沒太多想法,默默領了軍令,便去做了。

    今日這入城儀式,他原本也安排得謹慎。

    汴京城內,各處制高點上都安排了親信帶着弩手戒備,官家車架之後甚至還放了一百甲騎在手,皆是人馬披甲,隨時準備衝陣!就是怕萬一有什麼意外。

    好在今日雖然喧鬧,卻到底還是平淡過去——如今眼看着官家入了大內,換做趙殿帥原本留下的兵馬上來接管。而他也不多說什麼,只與那交接的禁軍將領沉默地點了下頭,便叫左右封鎖大內各處宮門,算是給了這位官家最後一點薄面。

    張泰安是個簡單的軍漢,憑着一身本事在這亂世闖出條路來,從沒想過什麼大富大貴。

    他這輩子原本最大的指望便是跟着劉統領立些功勳、受些賞賜,而後回老家去討個媳婦。卻未想到,自己身子都廢了,居然還被節度提拔到今日這等地位!眼瞧着已經與劉國慶平起平坐,亦是個統領之位!

    “張統領衛護官家辛苦,我們兩個老頭子便先行告退了……”

    大內的宮門在他背後緩緩閉攏,李綱與宗澤兩位同樣領了這護送官家差事的老相公頗爲客氣地與他這位如今汴京城實際上的控制人拱手作別。

    這兩位老臣態度客氣中帶着一絲說不出的冷淡,似乎是在用這樣的態度在提醒這些顧淵麾下的武臣——他們並非與那權臣是一體的。

    可張泰安對這些事情毫不在乎,反而覺得這兩位大人物對他的客氣着實有些奇怪。他甚是手足無措,單手扶刀,向着那兩位相公點頭致意:“兩位相公慢走……爲官家站班,哪裏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的說法。”

    聽他這般分說,李綱嘴角動了動,想說什麼卻終於忍住。

    而宗澤那邊瞧了他一眼,搖了搖頭,笑着道:“張統領最好是真地爲官家站班……御前班直的差事,可並非那麼好做。稍有差池,於你,於你背後那位,可都是萬劫不復!”

    他們說完,便搖頭嘆息着離開,只留下張泰安一人帶馬在大內宮禁之前。

    “統領……御道上那些站班的兄弟,看是不是先撤回來?那邊商販太多,人流也太雜亂了些,看是不是要驅散一番?我怕稍有不慎,會鬧出亂子來。”他手下眼見着官家車隊入了大內,慶賀的人羣隱隱有失控跡象,上前提醒說道。

    “嗯……”張泰安點點頭,攥緊了手中刀柄,後又鬆開,閉着眼揮手道,“撤了吧——叫兄弟們撤到大內宮牆前,守好官家,不得有半點閃失!至於那些商販,只要不接近到五十步內,便不必理會。節度之前吩咐過,說我們這一軍入得城來,不得滋擾民生……”

    “喏……”那手下應了一聲。可剛想回去傳令,卻撓撓頭,又轉了回來。“——統領,啥是民生?”

    張泰安見狀,也是難得地笑了笑。別的問題他不清楚,這些事情,他還是在顧節度那速成班裏學過的……

    他想着,從鞍側拿起馬鞭,輕輕在那手下兜鍪上敲了一下,指着前方不遠處一位正在賣力吆喝的女孩,道:“葉家七郎對吧!你瞧着那亂世裏拼命活着的人、那對明日不服輸的盼頭……那便是民生!”

    而似乎是注意到這邊動靜,那邊正在販着什麼東西的姑娘瞥了一眼這位騎着一匹黑馬、渾身甲冑跟鐵塔似的軍將,而後,居然挎着個食盒,輕盈地躥了過來。

    御道之上,這時候適逢兵馬回撤,依然止不住興奮的人羣擠作一團。她的年紀不大,穿着一席紅色長裙,在這一時難復元氣的汴京城中依然是難得的一抹亮色。

    張泰安手下軍士,眼見這麼個小姑娘一跑一顛過來,也是看向自家統領,見他並沒有發話,便沒有亮出兵刃爲難的意思。他們只是在這女孩距離張泰安還有幾步時將她攔下,故作兇悍地喝道:“大內禁地,都指揮面前,閒雜人等速速退散!”

    哪知道那小姑娘卻並不買賬,先是冷眼看了攔住自己的那兩名甲士一眼,而後目光越過他們,與張泰安對上,狡黠一笑,聲音清越:“這位將主……我見過你的!上次勝捷軍入城時,你便跟在那位顧節度身邊的!這次回來要不要嚐嚐我家烤餅?我家的餅子是這汴京城裏都有名的‘得勝餅’,當年那位顧節度與順德帝姬克復汴京時可都嘗過哩!我給將主買一盒送一盒,分與諸位軍爺,討個好彩頭!”

    她這樣一說,張泰安倒是依稀想了起來,似乎在他們克復汴京那一日,滿城灰敗中確實有這樣一位紅衣的女孩。她孤身一人,給十九帝姬送上一張烤餅。可那時她似乎年紀還小,蓬頭垢面,卻不想今日又在這裏撞見,僅僅是經年光景,便開始出落得亭亭玉立——亦或者她只是爲了生意、也是爲了生存,學會收拾起自己容顏。

    “好啊……多錢!”張泰安笑着,亦是高聲答道。

    有那麼一瞬,這位死人堆裏滾出條性命的戰將多少覺得這樣的祥和與安寧有些許不真實的幻覺。

    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話本中的一員過客——青史在身旁呼嘯着流轉,而這天地間只有他披甲、獨臂、扶刀,與那紅衣少女遙遙相對,看着她舉着那食盒,與他笑顏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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