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山河故宋 >第381章 廟算(2)
    夜色籠在濟南府近三丈高的城牆上,明明是大戰將臨的前夜,可四下裏卻偏偏一片安靜。

    這支由殿前御營扈從改編的控鶴軍已被金軍徹底壓迫至濟南府沿線,這座京東西路上最龐大的州府在一年之內已經幾經兵禍,不過因爲抵抗烈度不高,最終都倖免於難。而這一次,面對着擁有同樣決心的宋、金兩軍,這座城市顯然難逃被戰火洗禮的命運。

    過了寅時,趙瓔珞登城替下了前一班值守的姚友仲,她連個親隨都沒有帶,只自己一人披甲仗劍,行在這座城池寬大的城牆上,不住地向北遙望。

    半夜時分,這周遭下了一場小雨,將夜空洗刷得清朗無比。此時星野低垂,倒映着黑暗大地上也亮起繁星般的火把光芒,他們沿着京東路的原野一直延伸,最終在彷彿無邊黑暗盡頭與天上的星野連做一片……

    天地寂靜,只有風聲響動——這實在是一片令人稱奇的風景!以至於就連戰爭的影子也被遮蔽在黑暗帷幕之後,不見半分。

    可趙瓔珞卻知道,那些星星點點的火,並非是天上星辰倒映於大地上的投影——它們是金軍,是自燕雲南下無邊無野的金軍!

    這些來自北方苦寒之地的蠻族自滅遼之後便虎踞在燕雲之地,如雪山中的猛虎一樣虎視眈眈大宋繁華的江山。靖康年、建炎年,他們在一次又一次肆虐這片土地之後,都短暫地退卻回去,而後又緩緩蠶食鯨吞,將宋金之間的實際控制線一點點南推至黃河一線。

    今日他們匯聚了十幾萬大軍再度南下,顯然是想要與大宋做一場舉國之戰!

    顧淵那壞人在送行時是如何形容來着?

    “……女真,妄想以一戰來定這天下百年歸屬!而我們又怎麼可能讓那些野蠻的金人如願!”

    她繞着城巡視半圈,城東濟水之上,幾艘滿載着石料的大船白日裏被鑿沉在河道最狹窄處,他們露出水面的桅杆被掛上了河燈,提醒着往來巡視的宋軍輕舟。

    這是守軍爲防止金軍仿照宋軍以水路運兵來攻的無奈之舉,切斷濟水向東的幹流也意味着他們無法運用水軍做出驚豔的戰術機動來——可顯然,如今他們只要守好濟南府便可大功告成,又哪裏需要做太多的花巧?

    城頭實行了嚴格的燈火管制,大大小小大約十二臺砲石車被民夫苦力運到城牆頭上組裝起來,如今正沉默地對着金營的方向。趙瓔珞路過城牆邊一位正小心保養着砲石車的什長人物,那看起來也是個百戰老卒了,腿腳不太利落,可擺弄這些東西說實話也用不着什麼身手敏捷。

    眼見這位殿帥在微涼的夜風中獨自走來,老卒先是一愣,隨即便將手下一股腦地全部踹起來,忙不迭地打着招呼:

    “殿……殿帥……怎麼忽然來咱們這了?”他有些奇怪的問道,眼神卻不住地上下打量面前這位年輕得有些過分的宋軍方面重將。一個天家帝姬,國破之時躍馬橫槍,帶着一衆潰軍要復此國仇,這是話本里纔有的段子,卻沒有想到,今日這人就已經從話本中走出來,披一身鱗甲,站在他的面前。

    那老卒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下,而後拍了拍剛剛還在擺弄的砲車,壓低聲音:“殿帥可是不放心這些砲車?這個俺打包票,咱們這半年多沒練別的,就練這砲車來着!我這一個什,能在三百步外讓砲石落點的散步不超過三十尺!只要不出射程,沒有咱打不到的東西!”

    “是麼?”趙瓔珞微微頷首,帶着嘉許的笑意拍了拍這老卒的肩膀。

    ——半年的戰備,宋軍在遠程火力方面的提升甚至超過過去百年!僅她這控鶴一軍如今的一次性火力投射能力,幾乎便是之前宋軍全軍的總和!更遑論京畿路上,顧淵嫡系那八萬兵馬,還不知那位顧樞相給他們配置了多少砲兵縱隊用以加強攻堅和守備能力。

    她記得面對軍器監與工部呈交上來的方案,那位顧樞相總是皺着眉頭嘟噥着:“不夠……還是不夠。”

    可她卻也不知道那壞人究竟是在“不夠”什麼……

    在一次御營砲兵演習的間歇,她也曾順口問過一句。可顧淵卻頗沒頭沒腦地甩給她一句乍聽上去頗有哲理的話:“一切恐懼的來源,都來自火力不足。”

    如今她望着自己戍守的城頭那些大小砲車、牀子弩,還有猛火油櫃,心中底氣十足,方纔有些明白顧淵那話裏話外的意思。

    當然,金人此番顯然也並非毫無準備而來,張伯奮此前在滲透偵查中已經發現當面金軍身後輜重裏攜帶着大量木料、工匠以及預製組件,完顏撻懶明顯也是考慮到宋軍會憑城據守,從而事先準備了大量的攻城器具。

    他們此番,怕不是也搜刮乾淨了燕雲、河北以及金軍後方資儲,來打這場滅國之戰。

    不說別的,光是那折騰了整夜沒有休息的營地中,就不知道能推出多少砲車!

    想到這裏,她明明已經向前走出了幾步,卻又回過頭朝着那一個什的兵士笑着道:“咱們也不能小瞧了金軍,天亮之後估計便是雙方交兵!這一戰首先便會從砲戰開始。咱們的砲兵練了這麼久,到時候可不能被那些金人壓住!”

    “小瞧咱們了不是,練了半年多,如何能讓那羣蠻子逞威了?”領頭的老卒聽罷連連擺手笑笑,而後又從自己手下那抽出一條毯子,變戲法似地摸出壺酒來。

    他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朝着面前這位獨來獨往的殿前司都指揮使諂媚說道:“殿帥……我知殿帥上城來是怕金軍拂曉攻擊,可眼看着天色還暗,這麼枯等着也不是辦法,要不……便在咱們這裏喝點酒,暖暖身子吧?”

    趙瓔珞先是一怔,她原本想說:“大戰在即,軍中當禁酒……”可看了看那些兵士熱切的目光,又看了看還是一片平靜的金軍營地,她終是猶豫着接過酒壺,仰頭便灌了幾口下去。

    火辣辣的感覺從心底翻涌上來,順着四肢百骸蔓延全身,而天色也在這種令人煎熬的等待中漸漸放亮……

    待到東方天空開始浮現出霞光之時,趙瓔珞也終於藉着熹微的晨光看見北方營地中那些金軍爲此戰做出的準備——一夜之間,至少五六十臺砲石車被組裝起來,正在步兵方陣的護持之下緩緩出營。更遠一些的地方,甚至有高大的配重投石機此時已立了起來,像是一頭頭兇猛巨獸,昂首注視着這座攔阻他們去路的城池。

    一年的休憩,金人顯然也沒有故步自封。當完顏宗翰的大軍在泗州城下攝於宋軍砲石之威退卻時,他們便開始研究改良自己的砲石技藝,並且投入到這一次南侵中來!

    不必她這位殿帥示警,鼓聲、金鳴、還有扯着破銅鑼似嗓子的兵士警訊自然傳遍整段城牆:“金軍撲城!金軍撲城!全軍——就位!就位!”

    而就在一片壯麗的晨光中,趙瓔珞只看見那幾臺巨大的配重投石機首先動作起來。

    他們在足足一里之外,高高揚起吊臂,磨盤大小的石塊在朝陽映襯之下化作一道道黑影,向着濟南府的城牆砸將過來!其中一塊正落在她不遠處,將城頭樓櫓砸得木屑紛飛。

    “直娘賊……”趙瓔珞暗自罵了一句,而後抽出長劍對着周遭正自待命的兵士果斷下令:“砲營——反擊!將金軍砲車給我死死壓住!”

    ——建炎元年九月二十五,宋、金之間第二次濟南之戰以雙方六十七臺砲車的對射拉開血腥帷幕。而這也意味着,這個時空中規模空前浩大的第二次汴京之役正式爆發!

    注:解釋一下之前提及的“搖臂”系統,比較直觀的是長安十二時辰裏的望樓設定。實戰應用是在拿破崙時代使用的沙普信號系統——這也是電報發明之前,最早的遠程陸基通信系統。沙普所制的信號塔主要是通過視覺,從一座信號塔向另一座視覺範圍內的信號塔發送信號,來設計出一種比烽火之類更加有效靈活的遠距離信號傳輸系統。這是一種在橫樑兩端安裝兩個巨大懸臂的裝置,分別由纜索操縱,懸臂可以形成七個角度,相鄰之間相差四十五度,橫樑本身也可以旋轉。

    當然,這種完全基於視覺和操作人員傳遞的信號系統對於短消息的傳遞是迅速和可靠的,可只要消息稍微複雜,其可靠性便會呈幾何級別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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