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山河故宋 >第386章 烽火(2)
    “不能再打了!撻懶!咱們手頭砲車本就不及宋軍,這無遮無掩的土地上幹挺着捱打,如何打得過他們城牆遮蔽後的砲車!”

    濟南城下,落石如雨。

    砲石彈翻滾着、燃燒着擊破沉沉暮色,眼看着又是一整日交戰不得不宣告結束……

    這是建炎二年十月初五的日暮,濟南前線,宋、金雙方那些行動不便又頗爲高大的配重投石機早已徹底損毀。

    現在,已經是雙方將砲石車抵進到二百步的射程之內做砲戰交換——戰爭的面目在這片土地上已不知不覺間發生了改變,哪怕在一線冒着砲石搏殺的兵士們還沒有意識到,可對於宋、金雙方統領大軍的領軍之人,卻已然是隱隱約約感到這一點。

    金軍陣後大營之中,被剝去了兵權的完顏宗弼此時就在苦苦勸說着執掌着大軍的完顏撻懶。這兩位大金宗室貴族自京東路撤回之後,自然而然爆發了權力鬥爭,最終還是皇帝依照功過,將東路軍整個交給了完顏撻懶,完顏宗弼被褫奪兵權,可卻將最精銳的鐵浮屠依舊放在了他的手中。

    明眼人都能夠看出皇帝的偏袒,對於這位大金最年輕的將星,給予了足夠的信任與寬容。

    當然,也是希望以他來制衡手下這些野心勃勃的宗室元帥們,省得他們領軍一方,終成禍亂!

    完顏宗弼此時態度頗爲激動,他掀開營帳門簾,指着遠處那兀自對射不休的砲戰,悶聲朝着作爲主帥的完顏撻懶道:“——你還沒看出來麼?這戰場,就是看誰家砲車能夠壓住對面!論精準,咱們不及宋軍、論地利,咱們又沒有城牆之利!如何能將宋軍砲陣打垮?現在唯有將砲車集中起來,先轟坍城牆一角!之後大軍突入濟南,血肉相搏,方能破城!”

    “血肉相搏?”完顏撻懶頗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兀朮,某如何不知道你那點心思?無非是淮水、青州兩場喪敗,現在想在這濟南找回來!可若我說,你真該再養養你那性子——總想着以奇破正!可這戰陣之事,須知沒有任何花巧可言!咱們此番帶來一百六十臺砲車,又可就地取泥制彈,源源不絕,便是在這城下耗上兩三個月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完顏宗弼瞪圓了眼睛,向着西面指了指,“粘罕提着十萬兵馬自河東路南下,咱們與之相約會獵汴京……完顏撻懶,按照南面細作匯攏過來的軍報,顧淵手裏至少能拉起十四五萬的兵馬,你該不會是心裏打着他與粘罕拼個你死我活,而後再從中漁利的算盤吧?”

    完顏撻懶看着他,冷笑一聲:“是又如何?就好像咱們去年侵攻京東路時,他粘罕沒有這般心思一樣!兀朮、兀朮,你倒是時時想着咱們女真全族,儘想着有朝一日能征服宋人那畫畫江山!可某也要教你一句,我東軍與粘罕那西軍,在咱們朝堂上終有一戰!而只有最後站着的人,纔有資格統領我們全族,繼續征伐天下!”

    “如何是這樣!撻懶!你瞧着宋人那些戰爭器械!你瞧着這些時日他們守軍動作——宋人正在醒過味來!他們已經不再是那待宰的羔羊!還有那顧淵——他可比咱們之前遇上的蕭幹、大石、老種、小種可怕的多!如今他被粘罕牽制着,咱們速速擊破濟南,夾擊他方能十拿九穩!若是讓他破了粘罕,軍心士氣將養起來,怕是到時候便是能舉全族之力,他顧淵也不會給咱們這個機會!”

    “夠了,兀朮!”完顏撻懶聽他說到這裏,心頭只覺煩悶,卻又處處被這兀朮拿女真全族利益的大義扣在頭頂,竟是半句也無從反駁。最後只得猛一揮手,厲聲喝道,“某纔是這東路軍都元帥!你若想教我如何做事,自己先去皇帝陛下那裏將這五萬兒郎拿到手再說!”

    他說完,便提着自己的刀,大踏步地出帳巡營,只留下完顏宗弼一人在那惡狠狠地嘆氣:“這大金啊……如何就成了這個樣子!”

    ……

    金軍還射回來的砲石擊碎了濟南城下的羊馬牆,破碎的泥彈激起泥土,像雨點一樣打在甲冑上。

    趙瓔珞擡眼向頭頂望去,只見自己面前,原本整然的防線變得殘缺不堪。而身後,濟南府高大的城牆也已是千瘡百孔。一段城牆外面的石磚已被完全被轟塌,露出裏面的夯土來。他問過那些民夫工頭,若是砲戰繼續這樣持續下去,被擊破大概也就是三五天的事情。

    所以,她纔在日落時分調集了大約兩百精兵,偷偷運動到這一側羊馬牆後的壕溝中——他們就在羊馬牆後的壕溝中貓着身子等待,只待這天色徹底暗下去便摸上前,向金軍砲車陣地發起夜襲突擊!

    這是江南武備學堂此前所設計的滲透突擊戰術,設想的便是當兩支大軍對峙,便由小羣精銳輕裝士兵,攜帶着足夠多的攻擊手段突襲敵軍營寨防線。只是沒有想到,居然會是她在這濟南前線最先使用。

    爲此,她還親自出城相送!

    這些兵馬在臨安時便接受過相關訓練,成分上也多是打老了仗的精銳戰兵——有些是世代西軍,有些則是靖康年來一路廝殺過來的精銳!儘管如此,他們卻也是第一次見到這般陣仗,砲戰彷彿沒有盡頭,每日都是幾百發砲石泥彈劃過天空對射。

    石彈用完,便換做曬乾的泥彈——那些泥塑的彈丸裏面還能摻雜着各種鐵蒺藜或者淋上火油點燃,濺射開來對周遭軍士也有着相當殺傷!

    剛剛金軍一輪砲車齊射,明顯是朝着城頭宋軍那些剛剛架起來的砲車和牀子弩而去。

    這些金人,如此看來也開始惜命!在濟南居然打着拼消耗的主意,先將宋軍砲車打光,纔會撲城!

    這幾乎就是守軍最願意看到的情況!

    反正他們這京東路集羣,如今最主要的任務便是拖住東路金軍南下的腳步。完顏撻懶既然願意展開大軍與他們圍着濟南堅城廝殺一氣,她趙瓔珞自然也不在乎奉陪到底!

    正等待間,城頭傳來一陣砲兵們的呼喝,片刻之後,一排橘色的火球,拖着明麗的尾焰緩緩劃破了黑沉沉的暮色。從壕溝中望去,就好像是有道士做法,向着金軍陣地放出威力巨大的仙術。

    這樣的戰爭,同樣是他們這些見過不少戰陣的宋軍老卒也未曾經歷過的……

    如果從高空俯瞰下去,圍繞着濟南城東、北兩面城牆之間的土地已經變得坑窪不平,到處都是破碎的攻城器械,而雙方兵馬的實際傷亡,按照此前宋金交戰的標準來看卻只能說是輕微。

    金軍頓兵於濟南城下接近十日,只在砲車掩護下,驅趕着籤軍、輔兵發起過一次大規模的撲城。只是他們還未摸到羊馬牆便被宋軍箭雨打垮,之後雙方便陷入到這種枯燥但殘忍的砲石對射之局。

    宋軍的幸運之處在於,他們擁有一個目光遠超時代的統帥,他也許並不如何精通這種巨大且笨拙的攻城器械的製造與使用細節,可他對於這種器械突破性的戰術運用,卻極大地改變了這場戰爭的面目,甚至於影響了其後幾個世紀宋軍的軍事思想!

    城頭守軍以火油彈集中轟擊對面金軍陣地,除了製造混亂之外,也未嘗沒有替他們提供些許微弱照明的意思。

    趙瓔珞見狀拍拍那位帶隊指揮使的肩膀,咧嘴笑了笑:“孟二爺,沈遲那小子靠得住,之後滲透突擊的活計,可就看老哥你的了!”

    那指揮使只批着一件胸甲,帶了頂兜鍪。他的腰上還琳琅掛着幾個陶罐,手裏還正擺弄着一個火匣。而他身後,百餘精銳也是如此裝扮!

    ——這顯然是此次突擊的主力!他們在這剛剛降臨的夜幕中,打算趁亂以一場這個時代從未有人發起過的瘋狂戰法,將金軍呈威了一整日的砲車陣給端掉!

    “殿帥如何不放心俺?從鄧州跟着老總管一路殺過來的,咱們難道還懼了金人不成?”孟指揮淡淡地說了一句,將火匣小心收攏在懷中。

    可他先是看了看前方愈發黑暗的戰場,又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側,神色嚴肅的趙瓔珞,忽然從自己懷裏又拿出一紙信箋,眼神裏還帶着幾分不好意思的笑:“殿帥,那個……俺之前在臨安……討了個婆娘……出征的時候已經有了身孕。我這臨陣前寫了封家書與她,還沒發出去……

    其實俺不想寫這些玩意兒的,軍中都說上陣前留這些話不吉利……只是俺看着手底下這些小崽子一個兩個都留了些話交給同鄉,這臨陣前我還是想着備個萬一,卻不知着誰帶回去了……

    殿帥……若是……若是俺此番不巧殉了國,可否勞煩殿帥,替俺轉交?”

    他這一席話說得亂七八糟,說到最後似乎自己也不知究竟想說什麼。可他也沒等趙瓔珞回話,大着膽子將這信箋塞到她手中。

    而後這位指揮使一揮手,敏捷地從一處缺口翻出壕溝,他的身後,是大隊宋軍在黑暗的掩護下芬芬翻過殘破的羊馬牆,在砲石車巨大聲威的掩護下,匍匐着向金軍陣地摸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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