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山河故宋 >第478章 闌珊(3)
    冬日陰冷的天空飄起了零星小雪,顧淵衝着她笑笑,從樓閣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這位野心勃勃的權臣,今日一席黑色衣袍——上面還用細細的銀線,繡着飛舞的蟒紋。他難得帶着些許溫暖的笑意,望向周遭正自打鬧作一團的麾下軍將,也沒有叫停他們的意思。

    他穿過人羣,直走到這位天家帝姬的面前,對上她的目光,手還是忍不住又如當年那般,輕撫下一朵飄落的雪花:“愣在這裏幹什麼,你不落座,這些夯貨,哪個敢坐?”

    趙瓔珞似乎也一下子反應過來,她仰起頭,輕踮起腳尖,將眼睛眯成月牙似的形狀,淺淺地笑着,甚至還伏到顧淵耳畔,故意壓低了聲音:“顧相公……你冤枉我,今日這裏的兄弟們等的可是你。”

    她說罷,收起韓世忠送給她的那劍穗,輕盈地轉身,走向一旁的座位。

    顧淵看着她的身影,無奈地搖了搖頭。而後拍拍手,院落之中,早已準備好的僕役們流水一樣進來,爲這些從各方戰線被召回的年輕軍將們支起烤架,而後升起火來。

    這些都是顧淵從自己家中借來的人,他們流水似地往來穿梭,將整隻整隻的羔羊,撒好南洋運來的辛辣香料,在火上烤炙。

    火焰躍動着,不多時便將羔羊肉烤得金黃酥脆,油脂滴到火堆之中,便是一陣噼啪作響……

    四溢的香氣,將這裏的氣氛烘托得更爲熱絡!

    耶律明浦帶着那些契丹軍將,甚至開始圍着火堆唱起了歌。那似乎是他們契丹人的歌謠,帶着北地天然的雄渾與寂寥,也唱出這些失去了家國又寄人籬下的男兒心底最深處那點牽絆。

    “侯爺……”虞允文雖然被劉國慶灌得醉醺醺的,卻還是警覺地湊上來,用詢問的目光看向顧淵,可後者只是搖了搖頭。

    “隨他們吧……”他輕聲說道,“待拿下燕雲……待這天下匍匐於咱們劍下,又哪裏還分遼宋?這些兒郎何嘗不是咱們自家兄弟!”

    而平日裏與他們打交道較多的韓世忠見了卻又不安分起來,他這時已經喝了些酒,藉着酒勁拔出自己佩刀,隨便尋了一處連廊的柱子,便以刀擊柱,扯着自己那破銅鑼似的嗓子,帶着麾下一羣軍將,衝着那些契丹人高歌起來。

    詞曰:

    萬里黃河,

    淘不盡壯懷冬色。

    漫說秦宮漢帳,

    瑤臺銀闕。

    長劍倚天氛霧外,

    寶光掛日煙塵側!

    向星辰拍袖整乾坤,

    消息歇……

    這歌聲慷慨激昂,當即便壓過了契丹軍將們滿腔的悲涼,自有一股壯烈之氣,噴薄而出,惹得在場漢家軍將更是紛紛拍手叫好。

    已在上首坐下的顧淵聽了卻愣了愣,看向一旁落座的趙瓔珞,只覺奇怪:“這潑韓五什麼時候也學會填詞了……”

    “潑韓五封侯拜將,早不是延安府裏那賭鬼,手裏有些閒錢,託他人所作又何嘗不可?再說,這汴京城,曾經那樣多的文人墨客,如今可不知多少削尖了腦袋想要能攀上這些從前看不上的軍將武臣……”趙瓔珞說到這,端起面前酒杯輕輕啜了一口,忽然說,“顧淵——是你改變了這一切。”

    “是麼?”顧淵想了想,也沒有再把話接下去,而是默默提了一杯,一飲而盡。

    這也許是顧淵這個團體軍興三年以來第一次聚首,也是這羣終日頂在宋金戰爭第一線的男人們第一次卸下肩上山河之重,能夠在一起放開了開懷暢飲。哪怕天氣不佳,可既然顧大侯爺酒肉管夠,他們這些聚首在此的軍將們自然也不會客氣……

    眼見這樣的氣氛已經瀰漫開來,顧淵也懶得再擺着架子去去發表什麼講話感言,只是勉力招架着這些麾下酒蒙子們車輪戰似的敬酒。

    剛開始趙瓔珞還在他身旁,替他擋上一擋,可三巡之後,身旁紅衣佳人也不知去向,只留下顧淵孤軍奮戰,一陣冷風吹過,酒氣徹底翻了上來,讓這位顧大侯爺也只覺有些醉了。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沙場秋點兵!”他吟誦着記憶中的詞句,軟軟地半坐半躺在墊子上,望着那些戰陣之上統領千軍萬馬的男人在這半晌癱瘓間的醉態。

    ——望着他們的放縱、他們的不羈、與他們的高歌;一面感慨,一面又摸向自己身旁想要尋一壺酒,再添一杯。可好不容易摸到,那酒壺卻被人先端了起來。

    一員面沉如水的年輕軍將不知何時站到他的身邊,不動聲色替他斟滿,卻猶豫着沒有將杯子遞過去,反而有些擔心問道:“侯爺……侯爺可是不勝酒力?”

    “是鵬舉啊……”

    顧淵擡眼望了那人一眼,他一雙大小眼正盯着自己,流露出深深的憂色。深沉的心思,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按理說這位年輕得出奇的一方帥臣,被自己外放出鎮方面,應是少年得志,叱吒縱橫的性子,不知怎麼卻在這一年裏變得愈發得沉靜穩重,甚至是有些疏離……

    即便在今日這般場合,他這位顧淵之下排行第二的重將,卻也等到酒酣之後方纔現身,端着杯酒,心底藏着的話,卻遲遲沒有勇氣問出來……

    顧淵見狀,輕輕苦笑,率先開口:“鵬舉不必介懷什麼——我依然是當年淮水奔襲時那個小小的、狂妄不羈的節度。我許你一場馬踏賀蘭的功業,也不會負了你的精忠報國!”

    岳飛聽他這樣說,也是一怔。

    他慌忙遞過酒杯,眼神對上顧淵——這位侯爺眼中繚繞的朦朧酒意彷彿在一瞬間消散,目光銳利如鷹雎,又狠絕似孤狼……

    “侯爺!飛並非疑侯爺……”這員年輕的帥臣剛想解釋,卻忽然反應了過來——馬踏賀蘭,“侯爺這是要對西夏用兵了?”

    可顧淵的回答卻被一陣急促的琴聲,還有周遭同袍們高聲喝彩打斷了。

    二人循聲望去,居然是劉錡不知從哪裏搞來一張琴。

    這一向冷靜的兵癡此時也喝得半醉,幕天席地坐在雪中,撥弄起琴絃——他的琴技顯然也得到過名師點撥,嫺熟之外,更多了揮斥方遒的軍中豪壯!只輕輕撥了個前奏,便讓人覺得。彷彿聽到千軍萬馬的金鐵嘶鳴,伴隨那旋律,是根本壓抑不住的熱血在澎湃涌動!

    緊接着,便是一聲長劍破空的清嘯!雲紋鋼的劍鋒盪開零星飄落的雪花。趙瓔珞一席紅衣,踩着這壯烈的破陣之曲,舞劍、踏陣、步入這屬於男人們主宰的天下!

    “好!”周遭軍將,一個個都拍手喝彩起來。

    而顧淵則藉機擺了擺手,輕描淡寫間打斷了岳飛的追問。

    “瓔珞的劍舞……我也是第一次見的。”他淡淡說道。

    岳飛如何還不明白他的意思?

    順着這位侯爺的目光望去,此時汴京的天色已經很是晦暗,卻反將這處院落襯得更加熱絡。火光、劍光、琴聲與歡鬧交織。

    那些已經在歷史中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亂世名將,他們的身影也彷彿在凝在這一瞬,有如一幅緩緩展開的畫軸:

    劉錡撫琴奏曲,韓世忠擊柱而歌。劉國慶給張泰安切了只最肥的羊腿,王德同張伯奮摟在一起,還不停推杯換盞。還有……張顯、牛皋、王貴、湯懷……那些同自己一道起家的兄弟,這時正舉着酒壺唱着胸口,也不知在唱些什麼……

    而這幅畫卷的中心——順德帝姬劍氣縱橫決蕩、旋身起舞,那一抹紅色的身影越轉越快地、越轉越快,到最後讓這年輕的帥臣也根本分不清,究竟是像熱血、還是火焰……

    ……

    注:韓世忠唱詞爲其所作的《滿江紅》上闕,略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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