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山河故宋 >第508章 莫須有(8)
    趙子昂剛過樑門,便聽見那一陣高似一陣的“萬歲”呼聲透過厚重的雨簾傳來。

    他回首與自己的副將對視一眼,多少鬆了口氣。

    隨他至此的騎軍只有三十餘人,顯然,這根本不是一支奉命來“剿滅叛黨”的力量,而是一支前往偵查探查的輕騎斥候。

    快馬沿着熟悉的巷子轉過街角,馬蹄的鐵掌方纔踏上御街的石板,緊接着他們便看到了此生難忘的情景——被人羣簇擁着的大宋樞相顧淵!

    這位虎翼軍統領見狀,幾乎毫不猶豫地翻身下馬,向着顧淵拱手行禮:“御營左軍虎翼軍統領趙子昂,見過顧相!末將聞顧相遇刺,因而無令入京,甘領軍法!”

    “軍法?”顧淵輕笑一聲,居然還有閒情開起了玩笑,“——無令入京,爲謀反之罪,趙子彥,真要學你祖上麼?”

    而後,還未待這位統領再出言分辯解釋什麼,他便招招手,示意這位宗室軍將上馬,加入到前往宮城的武裝遊行之中。

    沿途,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這支隊伍,通過樑門下時,“萬歲”之聲已震徹宇內!

    一隊又一隊前來攔截的兵馬——他們有些看起來像是禁軍模樣,有些是各家家僕打扮甚至是宮中內侍模樣。

    但他們舉着刀劍而來,卻在這無上的威權面前再無可抵擋,只能着魔一般放下兵刃,呆呆地望着這股龐大的人潮從他們面前緩緩涌過,或者,有人乾脆罵了一句,直接投身入到這狂熱涌動的人流中來!

    ——這一刻,大宋沉淪的歷史,彷彿終於從靖康以來最短暫狂烈的亂流中掙脫出來,重回到他本應奔涌的河道中去!

    ……

    宮禁內自然也察覺到外面一浪蓋過一浪的震動。

    朝堂上,無論是秦檜這一系的清流,還是至今明哲保身的中立一派,或者是那些對太上還政持最堅決反對態度的團體這時都在交頭接耳,努力猜測推斷究竟發生了什麼。

    那位順德帝姬的兵守在文德殿外,隔絕了內外聯絡,讓秦檜這一場宮變變得虎頭蛇尾——唯一的翻盤機會在於他留在外面的武力能夠攻克虎穴,提着顧淵的首級來此,或許方能讓這位帝姬死心——當然,那樣的結局也有可能讓她大開殺戒……

    “帝姬!十九姐!莫要執迷不悟!那顧淵說他是活曹操怕都是美言了,根本就是司馬昭之心!與你種種糾葛,不過爲了你一個天家帝姬的身份,虛與委蛇罷了!他若謀朝篡位,難道真會留一個前朝血脈爲後麼!”

    殿上,秦檜爲首的一衆清流,還在苦苦相勸,試圖說動這位忽然帶兵回返,將他們堵在宮中的殿前司都指揮使。

    可趙瓔珞只是用血紅的衣角擦着劍,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麼。她沒有阻止這些人開口,可誰想要近前兩步,就被她目光狠厲地逼退回去……

    少傾,守在階下的燕小乙匆匆上殿來報:“有自稱秦相公親隨的人自宮外匆匆回返,說是探得城中消息,要報於諸位相公。人就在下面,如何處置,請殿帥示下!”

    趙瓔珞聽了,看了看秦檜,又看了看御座之上道君皇帝,瞥了一句:“帶上來!”

    那人被兩員甲士架着入殿,也許是還未搞清楚情況,居然看也沒看就朝着秦檜慌張回報了一句:“相爺!亂臣國賊顧淵已離開‘虎穴’,向宮城殺來!”

    緊隨着這個消息,便是一道閃電劈開雲層,一瞬電光映照得朝中諸臣面色皆是驚懼!

    趙瓔珞卻終於松得口氣,她搖晃一下,險些支撐不住。

    張伯奮見狀一揮手,便自有禁軍甲士上前,將這糊塗蛋拖了出去。

    “既然侯爺是向宮城而來,當性命無恙,殿帥也可不用擔心了……”

    “真不用擔心麼?”趙瓔珞聽他勸解,反而重重嘆息了一聲,“怕是我該擔心的事情纔剛剛開始!”

    她的話音剛落,就看見又一員打探消息的秦檜僕從被一員甲士押着上來,這人明顯是個有腦子的,先是看清了宮中形勢,方纔謹慎開口:“稟趙殿帥、稟各位相公……顧顧顧淵與亂民已入內城……梁梁門禁軍沒有抵抗!”

    隨後,消息開始一條接着一條被送入進來,只是那些措辭在一點一點跟着變化。

    ——原本被收買的禁軍紛紛臨陣倒戈,他們一隊接着一隊加入到追隨顧淵的隊伍之中,高呼着“萬歲”向宮城進軍。

    到了最後,就連來傳令之人也甚至都如替他們激動一樣,向着文德殿上下文武衆臣通傳:

    “顧淵兵馬已過宮門……”

    “顧侯爺已至文德殿下!”

    聽到這一消息,秦檜閉上雙眼,認命似地仰天長嘆;而道君皇帝趙佶卻還在絕望掙扎,妄圖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十九姐……”他求助似地望向自己的女兒,那位此時手中仍掌握着宮內千餘禁軍,還帶來兩百多精騎的殿前司都指揮使!

    她一席鱗甲在身,至今沒有明確地表明她的態度——也許在這位“父皇”的眼中,這位帝姬雖是不讓這殿中諸人出去,卻也未必就會讓殿外的顧淵輕易進來吧?

    趙瓔珞冷冷瞥了眼這位父皇,一語不發地轉身下殿。

    她在大雨之中,奔襲幾十裏而來,渾身上下早已溼透,下半邊身子也皆是泥濘,長髮凌亂,顯得有幾分狼狽。

    見到是顧淵立馬在文德殿的臺階之下,那一瞬,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該衝過去給他一個擁抱,還是與他舉劍相對!

    她勉強笑了笑,卻只覺笑容之中盡是苦澀。

    “原以爲……我是回來救你,卻沒想,顧侯爺你已算盡了天下人心……如今之局,侯爺是想更進一步麼?”

    終於,她舉起劍鋒,隔着這潑天大雨,朝顧淵大聲喊道。

    顧淵望着她,沒有答話。

    他有些意外這位天家帝姬居然趕了回來,趕在自己之前控制住宮禁,省卻自己不少麻煩的同時卻也給他帶來了新的麻煩。

    他忽然意識到,眼前之人,已不再是當年樓船夜雪中那位天真裏帶着幾分赤誠的天家帝姬。

    她有着自己的身份與立場,也被這場綿長的戰爭改變成了那位趙宋天家武力的實際掌控者……

    如今他只是不知,擋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大宋順德帝姬,還是殿前司都指揮使趙瓔珞!

    電光不斷照亮二人的臉,晦明晦暗間,二人還有跟在他們身後的親信兵馬都只覺這場對峙漫長而又煎熬。

    顧淵騎在馬上,一席重甲,如山嶽般巍峨不動;

    趙瓔珞橫劍立於階上,甲衣火紅,猶若雨中之火。

    沉吟許久,還是那位樞相緩緩開口,他看着眼前帝姬,語氣沉緩:“淮水戰後,趙殿帥曾贈我幅畫,那上面提着一幅字,寫的是‘鳳凰渡口初相遇,一見顧淵誤終身’。殿帥情誼,淵自知曉……今日,我也送殿帥一句詩吧。”

    趙瓔珞在雨中握着劍,雨水拍在她臉上,混雜着淚水滴落,讓她視線已是模糊。

    “何詩?”她顫抖着問。

    “遺民淚盡胡塵裏,南望王師又一年!”

    “遺民淚盡……南望王師……”

    猶豫片刻,這位天家帝姬、殿前節帥,總算是品出詩中含義。她的眼中,原本已暗淡的光彩又亮了起來,而與她對視的顧淵,卻依然目深邃,似深不可測的汪洋。

    “我知道了!”趙瓔珞點了點頭。

    然後,她雙手捧劍舉過頭頂,負甲單膝下跪,就在這雨中、當着一衆禁軍、當着殿上朝臣的面,朗聲應道:“——殿前司都指揮使趙瓔珞及麾下五軍,願奉顧樞相令!請樞相,整肅朝綱、犁庭掃穴、雪靖康之恥!”

    她說着,又擡頭對上顧淵的眼神,如當年雪夜那般一字一頓,壓低了聲音再次說道:“至於這大宋江山,姓甚名誰——又有什麼關係!”

    ——閃電劃過,驚雷再度炸響!

    文德殿階上下,二人一馬紋絲不動。

    “好!”

    顧淵微微頷首,神色間寫滿鄭重。

    而後,他催動那匹黑色老馬,拾階而上。

    趙瓔珞則轉身按劍,護持在側。

    他們走得極爲緩慢,一黑一紅的背影卻好似映在雨簾之中,有如重生這個王朝的鋼鐵與火焰……

    瓢潑大雨傾盆落下,密集地落在這對亂世鴛鴦的臉上、身上、刀劍甲冑之上,將他們全身浸透。這世上再無什麼,可以阻擋他們碰觸這個帝國最高的權柄!

    汴京火海中誓要重整河山的人、樓船夜雪間想要翻覆乾坤的人——他們的背影此刻終於並行在一起!

    而他們身後,是追隨來的千百虎賁、上萬士民——

    山呼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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