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山河故宋 >第525章 晨霧(4)
    建炎五年十月初七,延安府左近的天氣已經變得冰冷無比。就連青化鎮中那條用來轉運物資的河都結上了一層薄冰。

    血腥戰呼混在霧氣中呼嘯而來,每一聲都讓狼背嶺上的宋軍軍將們不安地張望,並且調度手中兵馬試圖搞清楚究竟哪裏又在遭遇女真兵馬。

    騎軍奔馳的聲音,金鐵碰撞的爭鳴在漸漸散開的霧氣間迴盪着……

    此時已經過了太陽昇起的時辰,可厚重的晨霧依然籠罩着戰場,似乎冥冥之中有什麼偉力,也在推遲這個時空中,東亞大地上三位皇帝宿命的會面。

    可他們手下軍將兵士卻已經按捺不住,天光稍亮一點,便遣出大股輕騎,潛越過對方防線,去摸排敵情。

    大霧隔絕着所有人的視線感官,而這些輕甲騎士們,藉着霧氣的掩護渡過水障、沿着山崗溝壑中潛入對方實際控制區域。

    他們有些成功突入進去,有些則迎面撞上,濃霧之中當即便傳來慘烈的人馬嘶鳴,好似有魔怪在霧中廝殺……

    “敵軍看起來有所行動,應是斥候在對我們做戰前偵查……”劉國慶此時也立於顧淵身後,側耳聽着霧中的馬蹄聲,忽然說了一句。

    “偵查?”曲端停了冷哼一聲,“什麼怪詞……”

    劉國慶瞪了他一眼,沒有再說什麼。

    顧淵則站在狼背嶺的制高點上,壓根沒有理會身後宿將們這點小小的摩擦。

    秋冬之交的清晨,微茫的陽光尚未驅散霧氣,也未能驅散他周身繚繞的那股陰寒。

    他穿越時空而來,將這富庶又軟弱的帝國帶到今日決戰之地。可他卻依然只是一介凡人,他的目光穿越不了戰爭的迷霧,也只能在這裏揣測着對面那位女真名將的排兵佈陣,揣測着他的無奈與他的野心!

    他固然可以以勢迫人,但嵬名乾順與完顏吳乞買那兩位皇帝究竟能否如提線木偶一樣隨他擺佈?還有完顏婁室、完顏宗弼、嵬名察哥這些當世名將究竟是否會被裹挾着踏入這片預設的戰場,他卻着實沒有把握……

    沉吟片刻,這位樞相終於清了清嗓子,朝着劉國慶下令道:“讓白梃兵分出三個指揮,卡住西北那處高地的側翼通路,御營麾下五軍,便埋伏在西翼不動,今日晚間,將砲營從河南岸推進過來,佔領西北高地……”

    “御營全部壓向西北?王爺是想先破嵬名察哥,然後再行決戰麼?”吳玠聽了他的調度,忍不住開口,揣測着問道。

    “不是的,晉卿。”顧淵搖了搖頭,卻又負手面向眼前霧靄,沒有過多的解釋。

    晨霧一直到午時方纔散開了一些,使交戰雙方的領軍之人能夠在制高點上俯瞰這片地形複雜的戰場。

    輕騎逐戰在這時候也逐漸變爲大規模的騎軍混戰。

    涇源軍、鄜延軍、環慶軍、熙河軍……這些昔日沿邊六路中叫得上名號的強軍,幾乎全部的輕騎力量都被從營中趕了上去,甚至連用以維持聯絡的傳騎,還有少量騎馬步兵都被趕鴨子上架投入到西北方向由騎軍捲起的漩渦之中!

    顧淵料得沒有錯,整整一個白日,金、夏兩軍大營之中旌旗流轉、鼓聲震天,也是在根據宋軍防線進行最後的戰前調度——而他們的偵騎,都拼了命地想要將對手給壓迫回去,好遮蔽自己背後的大軍調度。

    對於金夏聯軍來說,他們的騎軍佔據優勢,哪怕天候不利、地勢陌生,他們也依然能夠憑着手中強大的騎軍力量將宋軍部署摸清個大概。

    尤其是狼背嶺與西面的楚人山兩處高點,他們甚至集結起五六個謀克,發起試探性的騎軍衝鋒!來摸一摸當面宋人守軍的底。

    可對宋軍來講,有利之處卻在於他們那支精悍的參議團隊。

    即使沒有劉錡這樣天才的戰術頭腦,這支團隊也依然能夠支持着軍將們有效地指揮調度自己手中強軍,並且將他們投入到戰線的關鍵點之處。

    尤其是在這片地形地勢複雜的戰場之上,更是如此!

    如今,參議們將繪製好的精密軍事地圖攤在西軍一衆宿將面前,一個個手持硃筆做最後的軍略佈置。

    像楊沂中這樣殿前司一系的軍將,多多少少還受過參議體系的薰陶,就算有些費勁,可還是能囫圇看懂那些密集的所謂“等高線”。

    至於吳玠、曲端、李彥仙,則只在軍中傳聞或者是少量調動過來的軍官口中聽到過這等東西,瞪着這地圖,簡直如無字天書一般……

    偏偏顧淵與他那支年輕的參議團隊們,卻彷彿能從這張紙上一眼望穿整個戰場!

    “……狼背嶺是三軍防線結合部,又是左近最高的制高點,在此地能夠觀察到整個戰場,在所必守!若是讓金軍突入,自狼背嶺往東南,便能直接威脅青化鎮,我軍後勤動脈也面臨被截斷危險!”

    “這山嶺就是個白地,除了一處高一些的土坡,根本無險可守!那土坡才能放多少人?一個都都費勁!便是讓牛統領的神策軍在這裏,也擋不住金軍多路圍攻!若我說不如將此高地當做陷阱,以砲車覆蓋,殺傷金軍!”

    “其實西面一點的那座楚人山也是不錯,制高點雖不如狼背嶺,可也能俯瞰大部戰場。最關鍵的,那裏地勢夠大,足夠讓咱們的砲車放列,射界也不受太大影響!”

    “想得倒是不錯,可若是對面不主動來攻,咱們又待如何?便這麼與他們僵持下去麼……”

    戰場之上,參議永遠是對作戰計劃保有最大熱情的那一羣人!

    尤其在顧淵的刻意培養放縱之下,更是如此。

    ——只要他們鋪開地圖,便不再理會周圍位高權重的軍將們,甚至連那位王爺也只有靠邊站的份。只能瞪大眼睛,在一旁望着這些年輕的參議們,盡情在這圖紙上碰撞自己的智謀。

    而在這樣的碰撞之間,硃筆勾勒出一道道進兵的箭頭或者守禦防線,甚至還有青色箭頭繪製出退卻路線與預備陣地,十幾萬大軍的進退、消耗、損傷被這些年輕人們精細地計算出來,看得那幾員西軍宿將只覺得目瞪口呆。

    戰爭——就在他們眼前,從粗獷、帶着些許古典浪漫主義色彩的主將謀略與士卒用命,被帶入了近代門扉!

    吳玠盯着看了半天,終於嘆了口氣,苦笑着問道:“王爺……這是?”

    “——是咱們這些用兵之人的未來!”顧淵朝他笑笑,卻似乎看出他的憂慮,出言寬慰,“晉卿可先不用理會這些……若是真感興趣,等此戰打完,咱們有的是時間討論這些細枝末節。可今日定策,我卻還需得倚重你們這些沙場宿將!”

    “是……”

    吳玠默默地點了點頭,擡眼時只看着吳璘在向自己不住地擠眼睛,卻不知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顧淵自然察覺到自己親將這點小小動作,可也沒有管那麼多,而是繼續開口:“……我與完顏婁室、嵬名察哥都是這片戰場的客軍。這周圍百里,若說兵要地理,無人能出晉卿之右,今日正好還有少嚴、正甫在此,咱們便一道將這軍略定下來,而後呈與官家……”

    “官家也親征至此了?”這一次,是李彥仙沒有忍住,開口問道。

    “是……”

    顧淵卻沒有半點避諱的意思,幾乎是帶着些傲慢地說道:“——將官家放在汴京城、放在延安府我都不放心。索性一道領過來放在後面軍營之中。既然來都來了,待咱們這邊軍議完畢,還是要呈與官家一看的,也好讓他知道,這天下是如何被咱們這些廝殺之人一點點啃下來的!”

    不過他的話音剛落,卻聽得曲端又在身旁小聲嘟噥了一句:“已經是個活曹操了,還做這表面文章幹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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