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山河故宋 >第527章 晨霧(6)
    整個十月初七,青化鎮北雙方小規模的互相試探就沒有停止過。

    橫穿戰場的幾處山坳中,宋、金、夏三方軍士,無數強軍前仆後繼地填入進去,只怕是會戰還未開始便已經扔進一兩千條性命在這對戰場控制權的先期爭奪中去。

    到了夜間,宋軍輕騎逐漸不支,終被擠壓出戰場。可即便如此,金軍也沒有獲得絕對的戰場控制權。在一些要地,宋軍居然早早便已築壘,但凡接敵,便釋放出煙火號炮,一夜之間,煙花此起彼伏,騰起在兩片營盤間的黑暗之中,好像是一場盛典的預演……

    當金東路軍副元帥完顏宗弼縱馬馳入大營時,周身已是一片晦暗,溼冷的空氣像是毒蛇一樣直往他甲葉之下鑽。這位還算年輕的金軍宗室悍將,親領麾下精騎,向南側宋軍營盤做了試探攻擊,如今沾滿了血和塵土,卻管也不管,將兜鍪往自己親衛手上一塞,拔出佩刀,便指着帳中早已擺好的輿圖道:“……之前斥候探得沒錯,狼背嶺上的宋軍正在撤出,如今最多還有兩個指揮斷後!倒都是精銳,看旗號像是吳玠手下親軍。至於這土山背後,某也有滲透過去的輕騎說,火光沖天,映紅了半個鎮子……”

    他說完喘了喘氣,伸着手朝着帳中一員侍衛道:“酒來!”

    “火光沖天?宋軍這是在焚燒輜重,又要退走麼?”

    給完顏宗弼遞上酒囊的卻是完顏婁室,這位女真一族最後的名將至今未在顧淵手中遭遇慘敗。因而完顏吳乞買此次也是別無選擇,只得讓他掛帥。

    這位當年隨着阿骨打老皇帝一道滅遼平宋立下不世之功的宗室親將,對於當面那位顧淵顯然是付出了十二分的謹慎,他甚至放下隔閡與成見,拉下臉來,虛心向完顏宗弼請教顧淵用兵特點,並邀這位敗軍之將一道制定此番軍略。

    而最終的結果,就是此番金軍排兵佈陣、戰前斥候都做得一絲不苟,就連不少在他手底下打了經年仗的老將都只覺得,這般打法,哪裏還有半點女真兒郎縱橫天下的氣魄,簡直就是在學宋軍那種重甲、強弩緩緩壓迫的烏龜陣!

    “說不準……”完顏宗弼看着那圖,將刀尖點在了狼背嶺上,面色凝重,“顧淵此賊,用兵詭譎,平生最善詐敗誘敵……而戰場霧氣甚重,我們連他主力在哪都未曾探明……某以爲,他當不至犯此錯誤,主動棄守如此戰場要地!”

    他說着灌了口酒,任那酒氣沿着四肢百骸散開,驅散自己周身寒意。

    “可……若顧淵只是帶着皇帝旌纛與他的大旗輕身而來呢?若他此番根本沒有那四萬御營,本身目的就是虛張聲勢,想要接應咱們面前這七萬西軍退下來呢?”完顏拔離速卻皺着眉頭,他同完顏宗弼一樣,上半夜也親自領軍前出想要摸一摸宋軍虛實,只是回來時多少顯得有些狼狽,甲葉上掛着好幾支箭,幸好夜色之中,中的也不過是些流矢,因而並未透甲負傷。

    “這七萬西軍,與咱們還有西夏盟軍纏鬥良久,堪稱宋軍之中精銳……若是,若是他們已是棄子,只是被放在這裏拖住咱們,又如之奈何?兀朮你也說了他用兵詭譎,此番會戰,咱們的斥候最多也只是探到天子旌纛、探到顧淵那面赤旗,但……這種東西說穿了不過就是個物件,誰又曾親眼見到了顧淵本人出現在這戰場上?”

    他頓了一下,望向帳中衆人,說出了這戰事另一個可能性:“——若是那顧淵孤注一擲,在靜塞軍司方向投入的是全部的六萬兵馬呢?”

    拔離速話畢,帳中衆多女真軍將忍不住就側過頭去看向同樣立於帳中的嵬名乾順以及其麾下西夏軍將們,只見他們一個個也都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此番聯軍忽然積極行動,很大程度便是因爲西夏腹心精華之地被宋軍威脅,那位西夏國主想要速戰速決,方纔裹挾着整支大軍向南壓迫,要與宋軍決戰。可若是真讓他猜中,這邊宋軍真的只有西軍那七萬人,那興靈二州所面對的可就不是襲擾這般簡單的事情了!

    “那便是五萬宋軍……”嵬名乾順嘆了一聲,而後不確定地問了一句,“二十日內,打得下興慶府麼?”

    大帳之中無人回答,一時間,寂靜夜色裏只有兩國軍將甲葉時不時發出一些零星的響動。

    過了好一會兒,還是完顏婁室緩緩開口:“二十日?若是沒有步跋子和鐵鷂子支撐,憑着些臨時拉起的兵馬,只怕你們便是五日都難守住……”

    這位聯軍的實際領軍之人看了看周遭西夏和女真軍將難以置信的眼神,又冷冷地又補了一句:“這已是天會九年,憑着那些如林砲車,這世上還有宋軍打不下的城麼?”

    “那都元帥以爲,該當如何?”嵬名察哥想了片刻,壓低了聲音問道。

    完顏婁室則是沒有絲毫猶豫,果斷回答:“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不管顧淵御營在不在此,咱們都該從速與宋軍決戰!先擊破當面西軍再做打算!”

    說罷,他又看向完顏拔離速,喝問道:“拔離速——宋軍西面戰陣配置得如何?西面那高地最多放六七千人上去,搞清楚守將是誰了麼!”

    “西邊那高地有些陡峭,下面還挖了陷馬坑,宋軍又守得嚴密,某帶着麾下騎軍,衝了十陣,還是沒有突入進去……”完顏拔離速悶聲答道,“可遠遠地看那旗號,像是當年曾死守陝州的李彥仙……”

    “李彥仙?”完顏婁室聽到這個名字,眼中忍不住閃過一道精光,“——天生守將,這次倒是被放在了適合的位置!”

    完顏宗弼也跟着點了點頭,接着他的話說:“那這戰場已再清楚不過,咱們正面當是吳玠的三萬多兵馬。李彥仙那兩萬兵在西側高地左近展開,曲端之前與咱們交戰,受損頗重,此時應當是在掩護狼背嶺東翼,以及戍守青化鎮的宋軍退路……剩下的問題便是顧淵的主力究竟在哪?”

    嵬名察哥也加入進來,這位西夏重將謹慎地開口:“靜塞軍司那邊幾日來軍報不斷,可始終只言宋軍大約兩萬餘騎……咱們便按最壞假設推斷,顧淵的御營就在左近,當在何處?是延安府裏戍守?還是在這戰場某處正在向咱們迂迴?”

    “迂迴?在這等溝壑縱橫的山地中麼?”完顏婁室仔細想了想,搖了搖頭,“不可能的。此番我們偵騎已經向北、向西放到六十里開外,而且這也不是平原,只有幾條能夠供大軍進兵的路線,他顧淵的兵馬無處可藏,打不出汴京之戰那般南北合圍!”

    說罷,他將刀尖重重一點,落在青化鎮上。

    “某以爲,顧淵若是領軍來援,必是已伏兵於戰場南線某處!興許就在那青化鎮後?既已決心發動會戰,便當趁稍後晨霧之時,藉着霧氣掩護將兵馬調度到出發陣地,而後一鼓作氣,擊潰青化鎮北這些宋軍,到時顧淵便是想救也已不及!”

    “可西面也不是沒有可能——拔離速不是說了麼,宋軍守備嚴密,衝突不進。某以爲,顧淵主力位置未明,切不可輕易決戰!否則便是重蹈汴京覆轍!”完顏宗弼跟着反駁了一句。

    他一語既出,卻戳中了女真軍將們的痛處,滿場一時寂然。

    而片刻之後,連串陰沉的冷笑打破了瞬息的寂靜,大金皇帝完顏吳乞買陰沉着臉,走到這些軍將們中間。他先是向嵬名乾順微微頷首致意,而後方纔緩緩開口聲音沉悶:“淮水、青州、汴京、還有如今這延安府……似乎自那顧淵橫空出世,咱們女真一族中最爲英銳的年輕將星便不再敢戰!今日,便是婁室也顯得瞻前顧後沒有從前的心堅如鐵!

    ——當着大白高國皇帝的面前,你們便是如此展現我女真兒郎的勇武麼?”

    他說罷狠狠瞪了完顏宗弼一眼,又盯着眼前那張戰場輿圖,目光如炬。

    在場諸將這時方纔反應過來,今日的大金皇帝,昔日又何嘗不是領軍之將?

    他凌厲的目光掃視四下,恍惚中似乎又找回當年縱馬馳騁的感覺。

    “延州地方,歷來便是宋人西北要衝,百年來交兵何止十餘次?是非曲折難以論說!諸位都是用兵之人,當能看出,在這溝壑縱橫的西北戰場,決定了宋人盛衰興亡、此興彼落!

    ……我不明白,爲什麼今日談及用兵,朕手下大將卻一個兩個都變得疑神疑鬼、踟躕不前?彷彿這宋人大軍無數次葬亡之地,對於我們也註定凶多吉少?

    二十年前,先帝來流河誓師滅遼,我從先帝南下,開始一統天下,我女真兒郎兵鋒所至,無不望風披靡!真可謂佔盡天時,那種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境界,猶在眼前!

    何至於短短二十年後,與西夏盟軍聯兵於延州,這裏便要成爲我完顏、嵬名兩家的葬身之所了麼?”

    說着說着,這位大金皇帝,猛地拔出自己腰間佩刀,端詳片刻,將之塞到完顏婁室手中,重重地拍了拍這員老將的肩膀,然後轉過身來,面對帳中女真諸將、西夏友軍,昂首睥睨:

    “——無論怎麼講!會戰兵力也是十五萬對十一萬!優勢在我!”

    ……

    建炎五年(金天會九年)十月初八,面對濃霧之中宋軍的兵馬異動,金太宗完顏晟催迫完顏婁室遣軍出擊,衝向已空無一人的狼背嶺高地。而在恍若無邊的號角聲中,這場決定宋、金、夏三國,乃至整個東方文明未來走向的命運之戰,也終於被徐徐拉開了沉重的帷幕。

    ——《東方世界軍事史·卷四·帝國的黎明》(顧北離著汴京出版社212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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