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山河故宋 >第574章 帝姬(7)
    趙佶自是知道今日典禮事的。

    這位昔日的天下之主,自汴京那場宮變之後便被幽居於臨安行宮一處偏殿裏。雖沒給他下獄,可週圍宮牆幾重,都爬滿荊棘,兩百御營長期戍守。沒有守將同意,他甚至連門窗都不能隨意打開,其實與被監禁也沒什麼區別。

    趙佶這些時日,萬念俱灰間,也算是想明白一件事,至少他這還算是大宋腹心的繁華地被囚,冬日沒那麼難熬,比之五國城苦寒之地可好過太多。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顧淵吩咐過,喫穿用度上可從未短過他的。時不時地,還會有人給他送來些上好的筆墨紙張,供他傷春悲秋。

    ——據說被分置在建康和汴京的那兩個兒子,待遇甚至更好一些。

    趙構自不必說,顧淵將天子冠冕扣在他頭上的那一刻起,他就算是被徹底綁在顧淵的戰車上,被強拉着親征一趟西北,回來之後更是安安心心地去做那提線傀儡,死心塌程度怕是比趙瓔珞也少不到哪去。顧淵給了他極大的自由,聽說還會同他一起出城踏青打獵,並且仍稱他爲官家。

    ——至於放在建康那位趙桓,本來也是個被趕鴨子上架的天子,在金人兵鋒之下膽戰心驚做了一年多皇帝,對權位有多少眷戀着實難說的很。再加上五國城裏折騰那樣一遭,僥倖被換回來之後大徹大悟,現在據說一心向佛,說不得哪天便會皈依佛門,修成得道高僧……

    只有他趙佶,在秦檜慫恿下於文德殿上演了那出復位鬧劇,結果成了如今戰戰兢兢模樣,只想着如何能平息那位權臣的怒火……

    有人向他暗示,說靖北王好帝姬,他便異想天開,差人送信與顧淵,只道回來那些天家帝姬,他自可隨便挑選。甚至明言:若是瓔珞不從,柔福帝姬的主他還是能做……實在不行,還有保福、仁福、和福、令福……

    總之,他這位皇帝如今還有十幾個女兒存世,舍一兩個換自己餘生安穩這件事,對他來說可算是最無本的生意了——顧淵再怎麼跋扈,總歸還不敢去冒天下之大不韙,向自己的老丈人下死手吧?

    可他等來的只有顧淵一封簡短而粗鄙的手書:“滾蛋!”

    所以,兩日前聽聞十九帝姬要同顧淵訂婚,這位廢帝激動得幾乎一晚上沒睡。

    依禮制,納吉這種事情,顧家怎樣都需要來人與他這位父親商議,哪怕如今人爲刀俎,這表面上的功夫總還是要做一做的吧?

    於是,這位廢帝抱着這樣的幻想,一早便吩咐自己僅剩的兩位侍從給他整理好衣衫。當真如一位有女待嫁的父親一樣,守在門邊,忐忑不安。他甚至還試探着問了一下看守的軍士,瞧着能否通融一下,讓他出院相迎。

    只不過門外甲士冷冰冰地拒絕了他的請求。

    ……

    在煎熬中過了一個時辰,趙佶總算聽到院外有大隊騎兵奔馳來的聲音。

    “這是大隊人馬纔有的聲音啊……莫不是,靖北王殿下親至?”他忽地從牀上坐起,走到門旁,連聲詢問門外守衛的甲士,“爾等還不快快開門,容我恭迎靖北王!對了、對了!還有將我爲大王準備的那幅畫給拿出來,算是回禮。”

    可那些甲士,不知是早就收到了命令,還是早已習慣這位被廢的先皇發瘋,一個個都沉默着,無人應聲。

    片刻之後,只聽得大隊甲士走來的鏗鏘之聲——那位顧王爺,對於他這位曾掀起過兩個時辰宮變的太上顯然可沒有對待他那兩位聽話的兒子那樣客氣。甚至可以說,就是想以這樣的跋扈,時時刻刻壓服於他。

    可他趙佶,在金人那邊連牽羊禮都忍了,哪裏還在乎自家駙馬這些個心思?只是略有些神經質地令兩位侍從道:“茶水可沏好了?是今年的新茶麼?”

    只是室內靜悄悄的,那兩位侍從互相交換了下眼神,誰都沒有應承他。

    很快,內院厚重的門扉傳來響動,聽上去大隊甲士都被留在了外面,只有一人步入其中。

    隔着窗紙,趙佶努力想要向外張望,可也只能看到陽光投在窗紙上的影子。他先是疑惑,繼而愣了一下,那顯然不是顧淵。

    門外來人並未讓他等上太久,似乎是平復了一下心緒,緩緩開口,喚了他一聲:“父親……”

    “十……十九?”趙佶詫異地問道,“今日不是納吉大典麼,爲何來的會是你?”

    “爲何就不能是我?”窗紙上的那人影巍然不動,可聲音清越,還帶着些許傲然,“如今這大宋,女兒想要一場怎樣的大典,難道還須聽旁人的麼?”

    這一句話,便將趙佶堵得啞口無言。

    “是……是啊!”他隔着窗紙,言語間幾乎帶上了些懇求甚至諂媚的意味,“——瓔珞,顧家幾時會來人?要不你先讓他們將這門打開,讓父皇陪着你,在院子裏坐一坐?今日雖只是納吉,可畢竟也算是你的大日子,父皇想……”

    “太上!”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被趙瓔珞淡淡地打斷了:“太上在宣和七年已然禪位,如今何以稱皇?”

    “是……瓔珞說得是。是爲父一時失言……”

    “父親最好只是失言,莫要再有什麼多餘的念想。”

    趙瓔珞說完,二人隔着窗沉默地對峙。

    過了一陣,見趙佶沒有再言語,她方纔又開口道:“——我來,只是想告訴父親一聲,女兒已決意嫁與顧淵。

    此番,非是爲了趙家江山社稷;也非爲全天家體面。只因女兒真心愛他、敬他,願同他一起,挽回父兄失卻的破碎山河,再造一個乾坤世界!今日之後,女兒嫁與顧淵,只願今後朝局無論如何變幻,這天下終不用再殺得血流成河。”

    這一席話說完,趙佶的心底微微一驚,轉眼就反應過來——那話說得委婉隱晦,可他這種曾執掌過天下權力的人又如何聽不出來?這哪裏是在跟他說要去嫁人?這是明明白白地在告訴他——大宋順德帝姬、自己的女兒,要幫着一個外人,去謀篡他趙家的江山!

    窗外不時傳來鳥兒歡快的鳴叫,間或還能聽見春風拂動樹葉的聲音。

    過了很久,趙佶方纔聽到門外那位帝姬輕嘆了一聲,最後開口:“……納吉之後,女兒便要北上燕雲,跟着他將燕雲從金人手中拿回來,之後估計也不便再來見父親。今日拜別——願父親,好自爲之!”

    “……瓔珞,這是何意啊?”他近乎帶着哭腔又補問了一句,但窗紙之上的人影卻已經不在了。

    ……

    建炎六年三月十九,臨安行宮東華門外

    顧淵早已等候在宮門之外,這位當朝權臣,今日算是將大宋一切禮制踩在了自己的鐵蹄之下。甚至連禮服都沒有尋一件,只是找了身看着還說得過去的鱗甲,讓親衛給擦得鋥亮,而後立馬扶刀,身後是整整五百甲士沿街排開警戒,將那些觀禮的人羣阻攔在外。

    在他的赫赫威名之下,那些臨安士民,就算是有心再說些什麼,卻也只敢壓低了聲音,竊竊私語似地討論:

    “靖北王爺今日這納吉大典,看着怎地不太一樣?未免……未免有些太隨意了點?”

    “是啊……天家規制,咱們這些人自是不知。可,便是臨安尋常人家,至少也會帶些納禮!牽兩頭羊吧?顧王爺這般,只帶着兵,對咱們十九帝姬,當真是有些輕慢,又跋扈了!”

    人羣看着這從未見過的陣勢,免不了有些疑惑。

    只是質疑的聲音還未結束,當即便有人出言反駁:“噓——閉嘴吧你們!尋常人家、尋常人家!今日這兩位,何曾是尋常人家?!你看看靖北王那身血紅的披風,那都是這一路殺伐,用賊寇的血染紅的!這等梟雄人物,又何曾需要在乎那些虛禮!”

    說完,當即便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順德帝姬也不遑多讓,這兩位,當是人中龍鳳!”

    只不過,這樣小小的波瀾,在今日這場前所未有的儀典上已經掀不起什麼大浪。顧淵更懶得去理會。

    只是看着春日一片蒼翠的臨安,等着自己未來娘子自那座行宮之中走出……

    他們二人,打碎了這個國度的懦弱,也打破了舊日全部的儀典規制,像今日這種涉及天家的納吉大典,居然堂而皇之直接出現在觀禮人羣之中,本就是一種不可思議。

    沉重宮門緩緩開啓,宋順德帝姬趙瓔珞竟披着紅色禮裙,立馬其後。隔着不遠的距離,二人相視,會心一笑。而宮門之外觀禮的人羣也一時安靜下來,不知是驚訝於順德帝姬的風華絕代,還是屏息以待這即將改變大宋歷史的時刻。

    顧淵策動坐騎,一席甲冑森然,行至她的面前,伸出了手。

    而趙瓔珞溫和地笑着,將手搭了上去。而後二人,就在馬背上將緊握在一起的手高高舉起,向周圍人羣致意。

    顧淵深吸一口氣,朗聲宣示:“今我顧淵,以燕云爲聘,與順德帝姬趙瓔珞定下婚約——蒼天在上,萬民爲證!便是乾坤翻覆,此心亦不相負!”

    那一刻,人羣安靜了一瞬,進而爆發出更加熱絡的歡呼——臨安城中,萬歲之聲如浪涌奔流,層層疊疊,震徹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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