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山河故宋 >第578章 東風(4)
    展開在桌上的輿圖上繪着各種各樣硃紅和藏青色的箭頭與虛線實線,這等標圖的手段,還是當年有軍將從萬勝鎮的顧淵大營剩下的東西中學來的,只不過此時此地,這些女真一族的頭面人物卻根本無從深究這些,因爲河東、河北兩個方向——巨大的紅色箭頭,代表着宋軍未來最有可能的侵攻方向,就像是兩柄燃燒的重劍,分別頂在真定府與河間府兩路咽喉要衝之地。

    “不成……無論如何也趕不及。岳飛前鋒已經越過井陘,出現在獲鹿左近!他們之前當是從西夏補充了大批馬匹牲畜,現在行軍速度與咱們也沒有多少差距,但人家建制完整,破了井陘,六七萬人黑壓壓地壓過來,咱們真定府說來說去,只有某手下一個不滿員的萬戶撐着,如何擋得住岳飛?”

    說話的是一員高壯的女真軍將,乃是被招安的盜匪王伯龍。

    他在此番朝堂動盪中也是猶豫再三,最終選擇了四太子一系。這人手中大約握着不到兩個萬戶,其中有六七千是正經渤海戰兵,在女真兩大野戰集團接連遭到重創的年月,那已經是完顏宗弼手裏可以拉得出去同宋軍野戰的力量!

    只是此刻,他們那六七千最能戰的渤海人,卻依然按照前令,謹守真定府,在宋軍兵鋒前,已是岌岌可危。

    王伯龍羣盜出身,能夠做到今天位置,自然明白這亂世裏手下兒郎的重要性。如今他頭髮蓬亂着,紅着一雙眼,就想着怎樣將自己那六七千精銳子弟拉回來,就如同是一頭被逼到絕境的狼。

    “……撤回來當然可以,但咱們卻不能只盯着南面那半個河北路看!”

    拔離速看穿了他的想法,這位如今大金朝堂的重將拍了拍他肩膀,語氣雖是和緩,可態度卻堅決得很。

    他轉向坐在上首一言不發的完顏宗弼:“兀朮——真定、河間連做一片,若是棄守真定,則河間也不可守,咱們未與宋軍接戰,便棄了河北路最大的兩個州府,到時候軍心士氣受影響也就罷了……怕就怕再撩撥起北面東面那些蟲豸的野心!”

    這位銀術可的族弟,如今手下是西路軍剩下的最後三萬兵馬,說出來的話還很有些分量。

    此言一出,當即便見王伯龍臉色一黑,卻又不敢發作,只得生生按住自己情緒,只是盯向兀朮,沒再說話。

    “是啊……西北方向,蒙兀諸多部已經不穩,僅僅靠着還忠於女真的兩三個大部已然彈壓不住——何況,便是那些蒙兀貴族,對某等更多也是陽奉陰違!”見局面有些僵,韓常倒是主動開了口,甚至還暗地裏扯了扯王伯龍,叫他不要甩臉色,“至於東南……高麗早已投了宋人這已是再難更易的事實。宋軍水師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高麗海域,一方面自是爲他們壯膽,更多的卻有威脅高麗國主儘速發兵的意味……”

    而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被阿魯卜給打斷。那位年輕的親貴,前幾次大戰都在後面,只趕上了一次青化之戰,還在他哥哥完顏宗弼的帶領之下早早便轉進如風,其實是沒有見過女真真正兵敗如山的樣子。此時,算是軍帳中難得幾個還未被宋軍打服的人物,說起話來自然帶着一股子的驕橫。

    “——若只是宋人倒也罷了!他顧淵勉強算是個英雄,配得上去某等一戰!”他瞪着眼,手指重重地點在西面,那裏當是大片的草原荒漠,“可還有已降了宋人的西夏、還有往西流竄的耶律大石殘部……什麼東西,一個兩個,都想要撲食咱們!真當咱們女真已是垂死的野獸,誰都能來咬上一口麼!”

    他一語擲地,再看向帳中諸將,只見所有人臉色都陰沉沉的,大家交換着眼神,卻無人回話。

    最後,還是資歷最老的希尹緩緩地開了口,苦笑道:“阿魯卜稍安,咱們大金,現在如何不是垂死啊?如今之局,便如一處破屋,四處漏雨,處處須補,可手裏能戰之兵,太少……太少,根本不可能遮蔽這樣長的戰線。只能盯着宋人,尋一兩處堅城要衝,如當年他們在太原所作所爲那般,拖住他們……”

    希尹今年已經五十三歲了,在女真人中算得上高壽,接了國相之位後,愈發地像一位漢人官僚,可即便穿着一身絳紫的官袍,帶上儒冠,卻依然遮不住他臉上積年的殺伐之氣。

    他說着,將手重重點在真定府上,不理會旁人,只盯着兀朮道:“——最近幾個月,河東、河北兩路宋軍皆在試探向前,明顯已是在爲大戰,爭取更有利的支撐點。韓世忠的探馬已至永靜軍,河東路那邊,王伯龍已經說了……”

    他先是看了看王伯龍,進而又轉向完顏宗弼,卻是話鋒忽地一轉:“四太子!某以爲拔離速與阿魯卜說得都對!可真定與河間又不能就這樣不戰而退,當此危局,卻需有人能爲我大金,死守真定!爲咱們於燕雲籌集、調度軍力,爭取時間!”

    這一番話,言辭懇切,其中意思卻也是再明白不過——那便是要將真定府變成第二個太原,讓那一個不滿員的渤海萬戶孤軍死守!

    王伯龍的臉當即便黑了下來,再也按捺不住:“希尹!憑什麼讓某的兒郎爲大金送死,你自己的兒郎子弟,你怎麼捨不得將他們置於死地之中!”

    可這話剛一說完,他便驚覺不對,氣焰也跟着降下來許多。

    “汴京城下、青化鎮前,我們西路軍死得還不夠多麼兒?”希尹眼見他如此,搖了搖頭,“都這個時候了,還分那麼清有什麼用……南邊那位顧王爺,予智予雄,去年閃電一樣,先是奪了南朝之權,接着攜青化大勝之威饕滅西夏。待他吞了燕雲,咱們便只能回那白山黑水中去。你們不會真以爲,那位王爺會止步於此,任某等在那裏休養生息吧?”

    “希尹說得是……”完顏宗弼望着那張輿圖上來勢洶洶的兩路宋軍,終於一臉沉重地點點頭,轉向王伯龍,“此一番,是某等算得出了差錯。原本想宋軍經青化大戰,亦有相當損傷,至少要等到秋天方能發起攻勢……到時,咱們只要能固守數月,待冬日來臨,天寒地凍,怎麼都能拖過這一年。

    只可惜,沒料到宋人居然這麼快便動了手,打得咱們措手不及!

    某知道,你心疼自己兒郎子弟。可渤海女真原本就是一體,國難當頭,某等不過是後死之人罷了!

    王伯龍,且叫你的子弟放心地去!身後一應哀榮賞賜,某便是賣掉燕京,也必補給你們!餘下妻子,也自有梁王府撫養,糧餉甲械,自從某軍中撥付,只要此戰之後能保住燕雲,不出五年,你手中便又能拉出一支天下強軍!”

    他這一席話說得即拿住了大義名分、又足夠的坦蕩,符合女真人一貫的軍事文化,倒叫王伯龍紅着眼瞪着他看了半天,卻半句辯駁也說不出來。

    他知事已至此,無力轉圜,只得恨恨點了下頭,卻又忍不住幽幽問了一句:“若是……若是咱們子弟都拼光了,也沒保下這燕雲呢?”

    完顏宗弼沒有片刻的猶豫,微微仰首,斬釘截鐵地道:“那時,某已死在了這燕京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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