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看小林子的戶籍本。
小林子在梨花巷的這段時間,只因爲是從牙行就認識,又是試用,並沒有到籤契這一步。
一聽戶籍,小林子瞬間苦了臉垮了肩,吭吭哧哧爲難道:“安娘子,小的沒有戶籍本。”
是黑戶!
安春風頓時明白爲什麼牙行每月只給他兩百文錢,小林子在自己這裏也只敢要兩百文,就因爲是黑戶。
大梁朝的京城人口百萬,除去在官府登記在冊的數量,爲了躲各種人頭賦稅,或者是流民,或者是孤兒,反正在繁華大街看不到的地方,還有不少沒有戶籍的人口。
他們無聲無息,就像牆角的層層苔蘚,依靠一絲陽光,一點雨露,代代繁衍生息,也一代代都是黑戶。
在大城市裏生存容易,隨便就能找到事做,掙上三五文填飽肚子,也能在人家屋檐下躲避一陣風雨。
想要改變家族命運,擁有好生活卻難。
沒有戶籍,沒辦法隨便出城進城、有錢也沒有資格買房、不能去官府立契,工錢比不上普通良戶,生死也無衙門過問。
若無人幫襯,就是死後也無法辦理喪事,只能被收夜香的板車拉去城外焚屍場,幾根木材一罐油燒成一捧灰。
黑戶不是罪人,只能說不公平的戶籍制度從來都有。
小林子沒有戶籍,安春風只微微詫異,就沒放在心上。
她對小林子的人品沒有絲毫懷疑。
之前小林子在牙行就打過交道,現在也跟自己十天,勤勤懇懇幹活,是個老實孩子。
但是爲了穩妥起見,也爲了滿足那送上門的一斗白米的好奇心,她決定家訪一次。
“大娘子,你是要去小的家看看?”小林子沒有拒絕,只是滿眼的不解和忐忑。
他們這樣的黑戶孩子,可沒有人願意踏進家門的。
“嗯,現在就去看看你的家。”安春風趁熱打鐵,立即就要去小林子家裏。
小林子的家也在北城,而且就離棋盤街不遠。
知道小林子家裏還有弟弟妹妹,安春風就買了一些點心和糖果帶上。
走過大街,再穿過幾條巷子,路越走越窄,兩邊的房子也越來越擁擠。
踩過因爲常年積水而發黑的路面,繞過在臭水裏玩螞蟻的孩童,鑽過頭頂胡亂晾曬的衣物,安春風終於走到一處大雜院。
大院是十幾戶人家合住,在胡亂搭建的棚屋間有一片空地,堆放着破舊傢俱拆下的木柴。
三個神情疲倦的婦人正從井中提水,井口邊擺放着幾個大木盆,裏面堆放着一些需要漿洗的衣物。
隨着婦人們敲打搓揉,污水從木盆裏溢出來,淌過泥地,流進旁邊土溝,還有一部分又嘩嘩的流回井中。
她們是靠給人洗衣服掙錢的漿洗婦。
那井水……安春風姑且說是井水,也這樣循環利用。
疲倦讓婦人們對一切事物都沒有了好奇心,即便看見陌生人進來,也只是微微擡頭,用溼淋淋的手捋開垂在額前的亂髮,往這邊斜睨幾眼。
大院裏的男人們不在家,只有兩個三四歲的小孩子在舊傢俱堆翻撿一些木塊玩耍,看見安春風等人就害怕的縮起身子。
小林子帶着安春風從大院裏堆放雜物中間,彎彎繞繞走到一個角落,那裏有一道小門。
直到現在安春風才知道小林子家其實是三兄弟,還有一個妹妹臥牀在牀。
小林子提着糖果先進了妹妹的房間,安春風都沒能擠進去,只能在門口等着。
隔着灰黑門簾,先是聽到裏面一聲驚呼,然後就是窸窸窣窣一陣亂響。
片刻後,小林子讓安春風進屋去。
屋裏昏暗潮溼,搖搖晃晃的木桌上堆放着很多衣服,靠牆角的小木牀上,正盤腿坐着一個穿着淺灰衣褲的小姑娘。
安春風一眼看去,頓時一驚,好漂亮的白雪公主!
因爲常年不見陽光,小女孩皮膚白得嚇人,一張芙蓉面,兩彎柳葉眉,溼漉漉的大眼睛黑亮清澈,像澄淨的湖水。
小女孩應該很少見陌生人,臉色漲紅,拉着小林子的衣角一言不發。
小林子有些尷尬的讓安春風坐,屋裏沒有椅子,安春風只能坐到牀沿。
牀上沒有鋪褥子,只有一張舊席,但擦洗得乾乾淨淨。
“安娘子,這是小人的妹妹,叫榮雪,今年十一歲,她……腿不好,不方便起身走動!”小林子給安春風解釋。
安春風看着怯生生的小女孩,彷彿透過時間空間,看到前世熟悉的人和事。
跟自己一起當花童的小女孩裏,就有一個這樣的女孩子,漂亮,可愛,文靜,可最後……
安春風搖搖頭,將女孩泡得腫脹發白的屍身被人水中打撈出來的情景,從自己腦中甩開。
“榮雪,這些衣服都是你縫補的?”
安春風轉過頭,努力壓抑自己突然痙攣的心臟,看向木桌上那堆衣服。
“是的,院裏嬸嬸們洗好衣服,就拿過來讓我幫忙縫補一下!”小女孩雖然靦腆,還是細聲細語道。
“哦!榮雪除了縫衣服,還會做什麼?”安春風拿過一件黑布長衣翻看,針腳細密,跟小林子身上的一樣。
聽到問自己還會做什麼,榮雪遲疑一下搖了搖頭,沒有人教,她除了縫衣服,縫哥哥們用的荷包,其他也不會。
她本來還想給哥哥們做飯,可屋裏狹窄,連轉身都難,有一次做飯差點燒了屋子,就被哥哥們禁止生火,現在她每天都坐在牀上縫衣服,連飯都做不了。
小林子道:“榮雪每天都縫補衣服,補五件才掙一文錢,我說屋裏黑不讓她做,可她不聽。”
聽大哥的責備,榮雪不生氣,扯了扯他衣角,從腰間荷包取出五文錢,甜甜笑着攤放在掌心道:“大哥,這是我補衣服掙的錢,夠買兩斤高粱米了!”
安春風長長呼出一口氣:“這得多少天才能掙來五文,你留下買糖喫吧!以後你大哥一月有八百文錢,能買很多米麪。”
這是確定要留自己,而且還給這樣高的工錢,小林子大喜,跪在地上就咚咚磕頭:“多謝安娘子,多謝安娘子!”
木牀上,榮雪反應過來,這位大娘子是大哥的新東家。
她也跟着伏身磕頭,歡喜得眼淚都出來了。
一個黑戶想掙到一兩銀子,只有那些幹苦力的壯年纔行,一般人最多就三五百文。
小林子能拿到八百文的工價,那已經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兄妹倆此時歡喜得手足無措,安春風該看的已經看了,不想打擾苦孩子難得的幸福時光,留下糕點和糖果就離開。
小林子也不敢多留她,這樣低賤骯髒的地方,安娘子能過來已經是給他天大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