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被陳年舊賬盤得灰頭土臉的八品檢校躬身倒茶:“金大人難得來戶部,可是要領祿米?”
京城官員大小上萬,都是需要戶部發餉發糧,當然不會是每個官員親自來取,自有各衙門的主事過來領,像金湛就從來沒有在戶部出現過。
金湛瞥他一眼:“本官是有事找唐主事!”
“哦!唐主事正在忙,已經有雜役去叫他過來了!”檢校絲毫不被金湛的冷漠冒犯,依然笑容滿面。
金湛沒有喝茶,只淡淡道:“多謝!”
那檢校還想再說幾句討巧的話,見金湛沒有半分熱情,只能悻悻然離開。
他們這樣整日埋頭案牘的普通官吏,真是難得遇上高品階的官員,尤其是金湛這樣能上朝的。
唐景瑞邁步進門時,看見居然是金湛,他頓時一驚。
在萬年縣衙門口,因爲“逃婢”一案他跟安春風對簿公堂,敗訴後又出言恐嚇,還被金湛當場撞上。
那時候唐景瑞就知道,安氏跟這個兵馬司指揮使肯定有私情。
後來唐玉書被兵馬司的人抓進牢裏關了一夜,雖然沒打沒罵,但第二日參加殿試時,考得一塌糊塗。
他感覺這些的事跟這個姓金的很難撇清關係,說不定故意刁難了,但又無證據。
此時兩人再見,目光交匯,頓時空氣都緊張起來。
金湛雖然坐着,眸色冰涼,寒氣逼人,威勢不輸。
唐景瑞站着,黑着臉雙目噴火,卻有些虛張聲勢。
兩人沒有說話,就這樣冷冷對視,唐景瑞漸漸撐不住,出聲道:“你來幹什麼?這裏是戶部,休要撒野。”
金湛冷哼一聲,將手中扣着的一對小印丟在桌上,淡淡道:“是出去說,還是在這裏說?”
唐景瑞一眼看到小印,頓時臉色一變:“你!”
此時,有戶部胥吏來往張望,都對兵馬司指揮使來戶部找唐主事有些好奇。
唐景瑞捏緊拳頭,深吸一口氣道:“還有兩刻鐘下衙,金大人可以在洪福茶樓等我!”
“好,不見不散!”
金湛也不逼他,丟下那對小印就出了茶水間,一邊跟沿途的戶部官員行禮問安,徑直出了戶部衙門。
茶水間裏,唐景瑞抓住那對小印在手中打量,臉色紅白交加,聽到有人進來才趕緊塞進袖中。
回到自己的房間,唐景瑞收拾好桌上卷宗,又將小印拿出來端詳片刻,呆坐之後,這才走出戶部衙門。
洪福茶樓就在戶部衙門不遠,唐景瑞緩步進入茶樓,自有得信的夥計過來:“唐大人,雅間蘭房客人有請。”
唐景瑞點點頭,木然去了茶樓後院。
雅室裏,月娥一個人靜靜坐着,若不是看見人在,都以爲這裏是空室。
唐景瑞高昂着頭推門而入,他以爲會看見金湛和安氏,做好脣槍舌戰一番,沒想到會是一個陌生灰衣婦人。
趕緊退步看看門口的小牌:蘭房,沒錯!
“你是誰?金湛和安氏呢?”唐景瑞緩了聲音,他剛纔以爲是自己走錯了房。
他話纔出口,月娥的身子就是一抖。
九年過去,這聲音從少年的清朗變得成熟穩重,可還是她心中的記憶,只是此時兩人已經不認識了。
月娥擡起頭,對唐景瑞淡淡道:“小景,你不認識我了!”
唐景瑞僵住,開始仔細打量面前這個如同一片黃葉般枯瘦的女人:“你是誰,怎麼叫我小景?”
月娥也看着唐景瑞。
曾經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再也不見那個十七歲,眉眼羞澀靦腆、少年風流的半分影子。
她苦笑一下,輕聲吟唱:“素衣輕挽相思豆,一把骨扇半步搖!”
唐景瑞臉色頓時蒼白,連退數步,身子一下撞在不知何時已經緊閉的房門上:“你,你是月娥姐姐!”
月娥看向他:“小景,你一走就是九年,每天過得可是安心?”
唐景瑞蹲在地上,捂臉哽咽起來:“月娥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對不起你!我、我是畜生!”
他擡手就給自己兩個耳光:“我是畜生不如的東西!”
他在那裏啪啪扇着自己巴掌,月娥卻是垂眸不語。
好半晌,唐景瑞的臉都打腫了,才終於停手。
月娥依然淡淡道:“你進賭坊輸了銀子,我不怪你!這是我的命!
可你明明是官宦子弟,不該冒充寒門學子來騙我,兩年來,跟我甜言蜜語,還讓我教你丹青!”
唐景瑞啞口無言。
他當時只感覺好玩,等到月娥要他幫忙贖身,一定要嫁他爲妻時,他才感覺玩笑開大了。
迷迷瞪瞪拿着月娥全部身家的三百兩銀子,他就去了賭坊。
沒想到一夜輸得精光,就此躲進書院專心讀書,考中立即外放任官,幾年不曾回來。
幾年前教坊司另建,他只以爲月娥早已經嫁人,這段事就這樣消弭無形,沒想到還在。
二郎死在賭坊就讓他隱隱不安,現在……
唐景瑞撲通一聲跪在月娥跟前,抓住月娥枯槁如同雞爪的手:“月娥姐姐,我對不起你,你殺了我吧!”
這手早不是當年那握着狼毫細管的千千素指,月娥也不是那個十九歲的妙齡佳人。
月娥本以爲自己會有憤恨,會有心神盪漾,可是看見此時的唐景瑞,才發現自己也不是那麼愛他,簡直興不起半點波瀾。
她抽出自己的手,冷然道:“你既然是欠我的,那就還我吧!”
唐景瑞帶着哭音道:“好,我賠你三百兩銀子,只是……現在我纔回京半年,這三百兩銀子、還得欠着,等我有錢一定還上!”
月娥瞥他一眼,目光從唐景瑞滿是鼻涕眼淚,又紅又腫的臉上掠過,搖頭道:“我不需要你還錢,你只需要還我一個人!當年你奪走我的生路,現在就還一條生路!”
一聽不需要還錢,唐景瑞擡袖抹一把臉道:“還……還什麼生路?”
“讓你爹寫下萍姨娘的放妾書!”
唐景瑞猛的站起來,喫驚道:“你怎麼會要放妾書?再說那是我父親的妾室,爲人子不好……”
月娥死寂的目光看得他一陣心寒。
“好,我試試,只是我父親對萍姨娘情深似海,不一定會寫下放妾書!”
唐景瑞自然知道家裏的事,再想到嚴氏心心念唸的果盤鋪子,他有些明白金湛爲何將月娥帶來了。
月娥站起身:“要是你不能拿到放妾書,你就納我進家門,這事你總能做主!”
“啊!這、這……”看着已經換了一個人的月娥,唐景瑞咬牙道:“我一定讓父親放萍姨娘自由!”
月娥從唐景瑞身邊邁步出門,對他再也沒有多看一眼,也沒有要回自己的小印。
唐景瑞也沒有回頭,兩人就這樣背對背漸行漸遠。
直到月娥登上街邊黑豆趕的馬車,車簾落下,她合上眼,對屋裏那庸俗不堪的男人再無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