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楚臣 >第三百五十六章 弒
    進入二月,江南多多少少有着草長鶯飛的氣氛,但在汴京城內卻還是春寒料峭、草葉枯黃,一陣寒風吹過來,樹梢頭還有熬過寒冬的黃葉飄落下來,更顯得蕭條。

    千餘黑甲悍卒列陣於秋陽宮東側的夾道兩頭,與高近兩丈的厚重高牆,彷彿令人絕望的鐵獄,將數百侍宦、宮女圍困在當中。

    夜色清寒,鉛色夜空傳來一聲老梟的嘯叫,叫數百侍宦、宮女直覺心頭都有寒意滲出來,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兩側的甲卒,臉都遮擋在面甲之下,只有冰冷無情的眼睛露出來,斜指蒼穹的戟矛,在嗶嗶剝剝燃燒着的火把映照下,散發出冷冽的寒芒,也透漏出來對血肉極度飢渴的殺氣。

    厚重宮牆之內,燃燒着的高大龍燭,將大殿照得通明如晝。

    陳昆在鎧甲外披了一身素色的袍子以御夜寒,他站在大殿的廊前,看着開闊的殿前廣場。

    而近年來日益蒼老、老臉彷彿枯樹皮一般的雷九淵,靜寂無聲的站在大殿之中,似昏昏欲睡,龍椅高高在上,此時卻空無一人,西廂殿裏卻有細碎而劇烈的掙扎聲傳出來,但似乎也絲毫不能引起他的半點興趣。

    越過厚重的錦幔,西廂殿裏沒有一個宮宦侍候,手持巨弓的雍王,臉在巨燭的映照下,是那麼陰戾、猙獰、扭曲。

    梁帝的脖子被鹿筋弓弦勒住、反扭,他早年那力拉奔馬的神力,早就已經從他哀老的身體子裏流逝一空,雙足在徒勞的抽搐着、掙扎着,昏濁的虎目怒睜着,極力想扭過頭來,想看一眼親手送他上西天的二兒子,爲一個隨手便能得到的女人,不惜弒君弒父的二兒子此時是怎樣的猙獰,但真到他徹底嚥氣的那一刻,雍王始終是被堅硬而冰冷的磐石,站在他身後,只有影子像一座山似的壓在他的頭頂。

    西廂殿動靜停息後,雷九淵又等了許久,都未見雍王出來,他才稍稍理了理袍衫,跨步走進西廂殿,看到梁帝早已經斷氣,脖子都差點被巨弓勒斷,然而雍王猶渾身緊繃着扭握着巨弓,彷彿稍一鬆口,死者便會復生,站起來吞噬掉一切。

    “陛下,太上皇駕崩了”雷九淵聲音沙啞的提醒道。

    這一刻朱裕才驚覺過來,將手裏的巨弓丟掉,似溺水般癱坐在地,又彷彿從一場噩夢裏驚醒,劇烈的喘息着,感覺內心深處似有什麼被一點點的吞噬掉。

    雷九淵將這張陪伴梁帝半生、於戰場之上不知道射殺多少強敵的鵰翎弓撿起來,重新懸掛在雕有龍獸的大柱上,他還打望了幾眼,稍稍調整了一下傾斜角,看上去這張鵰翎弓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柱子似的。

    “秋陽宮的侍宦、宮女,都帶到東面的夾道里,陛下要如何處置”雷九淵問道。

    朱裕從地上爬起來,坐在龍榻前的踏板上,陰沉的臉扭曲的抽搐了一下,隨後便挺直腰脊,眼瞳裏閃過一線寒芒,眼瞳望着殿外深沉的夜色,猙獰的揮手說道:“允他們殉葬”

    “微臣領旨”雷九淵長揖,便走出西廂殿。

    雷九淵重新回到大殿,對守在廊前的陳昆說道:

    “太上駕崩了,舉國哀喪秋陽宮宦臣、宮女,悲痛難抑,要爲太上皇殉葬,陛下允之”

    陳昆抑制住探頭往西廂殿張望的衝動,直接走下殿前長廊,穿着殿前廣場,示意守在宮門前的街衛,推開厚重的宮門,對守在宮門外等候命令的校尉說道:“太上駕崩,舉國哀喪,陛下許秋陽宮侍宦、宮女殉葬”

    校尉揖手奉令,撥出腰間的佩刀,向夜空斜射,傳令道:“弓箭手出列,射箭”

    數百披甲箭士,走到夾道兩頭的列陣甲卒之後,拉開長弓斜指夜空,將一支支鋒利而無情的鐵翎箭,往兩道宮牆夾峙的甬道拋射過去,射向那些手無寸鐵的侍宦、宮女。

    一支支利箭入體的悶響,在夜色下是那樣的清楚,而數百人慘厲的哀嚎,彷彿陰霾的雨雲一般,籠罩着春寒料峭的大梁皇宮。

    成千上萬支利箭射出,靜待一炷香後,哀嚎呻吟漸息,又有百餘甲卒分作數隊進入甬道,將那些傷而未死或借死屍掩藏的侍宦、宮女找出來,確保秋陽宮的每一個人都殉葬於今夜,然後用數十輛馬車,將屍首運出皇城,先送往已經修得差不多的餘山皇陵。

    十數輛水車停在甬道的兩側,從其他班院調來的低級侍宦提着水桶,沖洗血跡。

    待到清晨,宮城南門打開時,秋陽宮東側的甬道潔淨如新,彷彿昨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彷彿在秋陽宮裏所發生種種醜事,也徹底被沖洗一淨。

    這時候十數名宮使攜旨出宮,傳報宗室、大臣,禪位僅二十天的大梁太上皇昨夜暴病而亡之事。

    太上皇遺詔一切從儉,也未召王公大臣、文武百官過來瞻仰太上的遺寶,便直接進行大殮,裝入大棺,移送到乾陽宮停靈。

    新帝勒令宗室公侯及皇子皇孫、公主妃嬪皆各自回家進行齋戒,六部九寺等院司大臣則集體到衙署官邸住宿齋戒,禁止歸家。

    而沒有正式官缺的散閒官員,則齊集於午潮門齋戒,文武官員不準作樂,禁止喪服嫁娶,軍民皆要摘冠纓、服素縞,不準屠宰、不準祈祭。

    除秋陽宮六百七十二名宮侍殉葬之外,新帝特許內侍省監、少監、內常侍等內朝大宦十七人自盡隨葬,永世服侍高祖左右

    大梁皇城裏所發生的一切,對守在汴京南城門下的普通將卒而言,遙遠得就彷彿是另外一個國度的事情。

    沒有人知道雍王爲何會突然率兵進京,如此迫不及待的逼陛下禪讓皇位,又沒有人知道禪位才二十天的太上皇,怎麼就在秋陽宮突然暴病駕崩了。

    即便宮裏那些殉葬的內侍、宦臣,到底有幾個人是真想追隨太上於地下、永侍左右,南城門下的普通將卒也難以分辨。

    臨近午時,又聽聞吏部尚書、宗正卿、右神武將軍、頌國公這樣的朝廷大臣重將以及周太妃、楊太妃這幾個陪伴太上晚年的妃嬪,也都紛紛上書新帝要求隨葬餘山皇陵,永世服侍太上左右。

    “還真是奇怪了,苟爺你說人活得好好的,怎麼都尋死覓活的都要追隨太上而去”一個尖嘴猴腮的兵卒,歪歪斜斜的抱着一杆白蠟木槍靠着城牆根,跟今日帶領他們當值的小校,探討道。

    小校年紀要小一些,也就三十五六歲,沒有理會那猴腮兵卒的話,聽着馬蹄聲漸近,遠遠看到數騎快馬揚鞭馳來,揚起漫天飛塵,被寒風吹卷,滿天都灰濛濛一片。

    數名騎士皆穿黑甲,爲首者寸許長的短髮,黑色鎧甲內所穿乃是出家人的衲衣,怪模怪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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