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人人都愛馬文才 >242.局中之局
    來的是姜山村六十七歲的老農姜老漢。

    在這個人均壽命不足三十歲的時代, 六十七歲的姜老漢已經是曾祖父級別的人物, 在姜山村, 村長也許最爲權威,可沒人敢忤逆這位一生辛勤勞作, 帶大了七個兒子的老人。

    姜老漢是姜山村裏出了名的老倔頭,他說自己平生從不欠人的東西,便沒有借任何糧食, 至於家中子女實在熬不下去去借的,他也沒有辦法, 他只能管的住自己。

    所以人人都知道, 姜山村裏唯一沒有欠條的, 就是這姜老頭。

    當聽說姜老頭來銷欠條時, 之前一直口口聲聲說“老爺們都是好人”的姜山村村長感覺自己像是被人當衆打了臉,瞪着眼睛直直看着梁山伯出去迎接姜老漢和他的子侄、孫輩們。

    等到姜老漢和他的家人在梁山伯這裏辦妥了手續、當衆銷掉了張家的欠條,改爲和官府簽訂新的借據後, 姜山村的村長終於忍不住了。

    “老薑頭,你這又是何必呢”

    他急得直跺腳,“今年甬江要是再氾濫,你可就再也借不到糧了你這麼一大家子人, 冬天總不能餓死在家裏吧”

    老漢帶來的漢子雖多,但其實都是自家人,他家男丁多, 浩浩蕩蕩都跟了來, 看起來聲勢浩大, 其實也就銷了五六張欠條而已。

    當然,這也跟他家老頭子倔強,死命撐着不肯欠糧有關。

    “我種田種了一輩子,靠天收,靠地收,靠自己的手收,沒聽說過靠借能收到糧的”

    姜山村的村民大多存在這親戚關係,這老漢訓起村長像是訓着自家小輩一樣。

    “我看你是想讓孩子們都壞了胚子,去當遊手好閒的種”

    “欠官府的,和欠大戶的,有什麼區別,不都是欠”

    姜山村的村長吼得脖子都紅了。

    “欠官府的,我至少還知道怎麼還,哪怕服徭役,官府還管着你喫飯、喝水,總有幹完活兒的一天我們有手有腳,還不上糧還力氣也是一樣,有手有腳還能餓死欠大戶的,你知道他們要你拿什麼還”

    老漢將胸口拍得砰砰響。

    “老漢我活了一輩子,看多了這些好心人到最後,就算你有糧還,都讓你用命還”

    姜老漢一聲吼,滿室靜默。

    能當上村長、里正的,不是能力強能服衆,就是德行高或是年長於衆人。這姜倔頭喊出來的話其實都是些簡單的道理,他們不是想不到,只不過是閉着眼睛不願意相信罷了。

    這就是這些士族最可怕的地方,讓一個明明能站着活的人,卻一點點讓人跪了下去。

    一旦跪了下去,發現跪着活更容易,就根本不想站起來了。

    見姜老漢吼得上氣接不了下氣,他的兒子和孫子們都擔心的圍在這位老人的身邊,揉後心的揉後心,替他順氣的順氣。

    其中一個年輕點的,也不知是孫子還是曾孫子的替姜老漢開了口。

    “是我們沒出息,這麼多子孫,就沒出一個能得力的,全在地裏刨食,讓阿公這把年紀還要自己種地,享不得清閒。”

    他滿臉慚愧,“那些貴人是不是好心人,我們也沒辦法說的清楚,我們只知道阿公爲了我們的欠條,每天都在提心吊膽”

    “我們沒辦法讓他享福,但至少不能給他招禍,不能讓他喫不好、睡不安。”他樸實的話語讓身後的衆兄弟紛紛點頭。

    “所以我們纔來借官府的糧食,把之前的欠條銷了,也算是盡了孝道。真要辛苦,也是我們全家一起承擔。”

    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老漢那樣的閱歷和倔強,但只憑着一個“孝”字,姜老漢把家裏所有的人都帶來了。

    “我就不明白,明明是這些貴人先建堤斷流讓我們沒了地種,當初鬧得那麼大,怎麼幾年下來,人人都將他們看成天上的神仙一般感恩戴德你們是忘了死在困龍堤上的那些人嗎”

    姜老漢垂頭頓足。

    “是他們讓我們沒地種的啊再怎麼施恩,也是假恩假惠,我們原本根本不需要這個恩”

    見姜山村的村長無法再駁,其他村長里正也是若有所思,梁山伯溫聲細語地替老漢辦妥了所有手續,親自送他們出門。

    快到正門口前,梁山伯對着老漢深深一鞠。

    “是梁某無能,勞老人家辛苦這一趟。”

    “使不得,使不得,即使令長不邀我來,我也肯定要帶着這些兔崽子來銷欠條的”

    姜老漢驚得手足無措,“只不過是早來了幾天,哪裏當得令長這麼大的禮”

    他的兒孫們也都是一輩子在鄉野間安分守己的老實人,哪裏見過縣令給百姓行禮的,下意識反應不是去攙扶梁山伯,而是像受驚的兔子一般一個個都避讓開。

    好不容易平息了這小小的騷亂,梁山伯也有些赧然。

    “對老人家來說只是早來了幾天,可對梁某來說,卻是幫了大忙。若不是老人家這一番話,恐怕如今梁某還在內堂裏和他們扯皮,爭論着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何況老人家的一通話,實在是讓人振聾發聵”

    “什麼聾我雖然六十有七了,可一點也沒聾,也沒老眼昏花”姜老漢有些得意地挺直了腰板。

    “我看得清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梁山伯聞言一怔,而後笑笑。

    “是,老人家是耳聰目明。不但耳聰目明,心也明。”

    姜老漢見梁山伯平易近人,原本幾絲對官府的膽怯也降下去了,說話聲音也不抖了。

    “我當初看了你和那黃皮的漢子來田裏,就知道你們是好人。我在鄞縣住了這麼多年,姜山村就在鄞縣城外,可就沒見過會下地去巡查農田的官兒。”

    他唏噓道:“災情最重的時候,上任縣令沒來過;豐收的時候,上上任的縣令也沒來過”

    姜老漢攥着梁山伯的衣袖。

    “這世道,好官已經越來越少了,希望縣令能多好幾年”

    說罷,他抹起了眼淚。

    送走了姜老漢,梁山伯撫着自己的袖角,定定發怔。

    這世道,百姓的心願已經如此之低了嗎

    只希望能多“好”幾年。

    幾年後的那些好官,是已經同流合污,還是

    梁山伯閉了閉眼,強迫自己不要多想,轉身回了大堂,又和其他村長、亭長、里正周旋,直至得到了他們的保證,會回去好好勸說其他百姓,才相送離開。

    “我去送姜老漢的時候,他們可說了什麼”

    梁山伯問身邊一直留在堂裏的年輕佐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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