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向脾氣也太好了點。”
徐之敬看着那個陰沉着臉在甲板上晃悠的侍衛。
“不貼身保護未出房門的主人,反倒自己出來透氣。”
“能讓褚兄退讓的, 必定有什麼過人之處。”
馬文才也注意那個侍衛很久了,不過,他並不覺得是褚向脾氣好。
“晉陵長公主和侯爺離世時褚向年紀還小, 我還以爲他面對亡母神位時會沒有那麼傷感, 沒想到對他影響這般大。”
孔笙也唏噓着, “沒想到褚兄會如此悲傷, 連露面都懶得露了。”
褚向說自己悲傷難當,形容損毀,不願讓別人看到他邋遢的樣子,所以自己留在房中休息。
於是衆人的想象畫面裏,都是褚向哭的眼腫鼻紅, 發衫凌亂的模樣, 也都理解的不去打擾他。
孔笙和徐之敬在閒談,而馬文才只靜靜地靠在船舷,思考着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
祝英臺那邊有祝家莊護着, 暫時應該沒什麼問題,即使有問題,他現在正在前往建康, 也鞭長莫及。
大船在水面上航行, 就算有什麼消息也只能在靠岸的時候傳來。遊俠兒傳遞消息是快, 可再快也要從上虞過來,一來一去,消息總比不上現實中的變化快。
等到了建康,他們會先去國子學,等候天子的傳召。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都沒有見過天子,更別說投其所好。
等到了建康,便是真正陌生的世界,接下來的路怎麼走,馬文才其實也沒有想好。
或者說,想好也沒有用,在那些貴人絕對的實力面前,他的小聰明根本不值一提。
太平日子最多還能再有個七八年,動亂將從北方開始,一直蔓延到南方,現在每一天的時間都很寶貴。
一晃神,便已經是好幾刻鐘過去,等他回過神來時,徐之敬和孔笙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旁邊只留下難得安靜的傅歧。
“你在想什麼”
馬文才問。
傅歧扭過頭看了馬文才一眼,又將頭轉了過去。
“我在想我阿兄。”
船頭風大,旁邊又開闊藏不住人,他倒是不必擔心有人偷聽。
“前面就是丹陽,也不知他如今情況如何,謝使君說的那些人有沒有見到他,朝廷會不會同意議和”
傅歧聲音漸低。
“我阿兄的犧牲,值不值得。”
面對傅歧的疑問,馬文才也只能沉默。
至少在前世的時候,直到他死,兩國都是沒有議和的。
現實會不會發生改變,他一點都摸不清楚。
很多時候,他以爲自己已經將歷史改變了,可改變的不過是一些小的細節而已,歷史的洪流依舊滾滾向前,譬如浮山堰,譬如傅異的死。
好在傅歧也只是找馬文才傾訴下,並沒有期待着他的回答,於是兩人看着開闊的水面,一時無言。
官船越靠近建康,航行的就越快,很快就到了丹陽。
徐之敬雖被除了士,可依舊是徐家人,只是那時出了傅異和祝英臺的事,徐家不好在風頭上給徐之敬送人送物,只能委託官船在回程的時候停靠于丹陽片刻,讓徐家把準備好的東西送上船。
在到達丹陽之前,褚向也恢復了往日的平和,只是越靠近建康,他的憂鬱就與日俱增,就連徐之敬都看不下去,提出自己和他同住順便解悶的建議,可惜也被褚向拒絕了。
大概是褚向的緊張感染了其他人,所有人都恨不得船再開的慢一點,能晚點到建康纔好。
這一日,船已經靠了丹陽,馬文才、褚向等人藉着幫徐之敬的由頭,帶着侍衛和隨從,陪着徐之敬下船去接人。
還未下船,徐之敬就已經對着船下招起了手,無論平時怎麼冷傲,他畢竟也還只是個少年,在面對自己的親人時,有着難得的溫柔。
“是我的小弟來了”
徐之敬興奮地向着左右介紹。
“是那個被稱之爲神童的徐之才”
褚向好奇的問。
“正是”
徐之敬正回答着,見弟弟試着要跳上舢板,驚得連忙衝了出去。
“六弟,別跳別跳,我這就下去”
於是一行人看着徐之敬風一般地衝下了船,對着岸邊的弟弟就開始訓話。
衆人啼笑皆非,待下了船後,還能聽到徐之敬的訓斥聲。
“你又不會水,萬一落水了怎麼辦
“阿兄,我又不是女人”
“男子也不可隨意如此”
看到馬文才他們來了,徐之敬纔不好意思地停止了訓話,上前爲自己的弟弟一一引薦。
待介紹到傅歧時,小少年微微一頓,笑着露出兩顆虎牙對着他點了點頭,顯然是從哪裏聽到過他的名字。
傅歧估摸着自己兄弟在徐家求醫,應該是從他兄長口中聽過他的名字,情緒頓時振奮起來。
這邊徐家弟弟絮絮叨叨說着哪個兄弟給的盤纏,哪個兄弟送的冬衣,哪個長輩寫的引薦信,再加上徐家來的刀兵不少,又有馬文才等人的部衆,一時間這邊看起來聲勢浩大,便把這一處的通路給堵了。
此地的人都認識丹陽徐家的刀兵,並不催促,而大部分上岸的人看了這邊的情況,即便覺得人多,但出門在外都是多一事少一事,見了也只是皺皺眉,轉而換條路走,又或者在一旁等着。
唯有另一艘大船上下來的幾個年輕人見到這邊的場面,對着岸邊的徐之敬等人呼喝了起來。
“喂,那邊的,你們把路堵了,能不能讓一讓”
從那官船上下來一個穿着青色儒衫的年輕人,身後跟着三五個文士打扮的書生。
“要敘舊不能到邊上去敘舊嗎”
此人雖穿的簡單,但衣裳乃是綾羅所制,又是鮮亮的顏色,一望便是士人。身後諸多書生也皆是士人打扮。
只是這人雖明顯不滿,語氣還帶着譴責之意,可一開口那聲音卻溫軟可親,知道的是在斥責人,不知道還以爲是撒嬌,實在讓人發不出火。
“吳郡口音”
褚向微微一愣,不太確定地問身邊的馬文才。
“嗯。吳郡人。”
馬文才點了點頭,示意他們靠邊讓一讓。
學館中顧烜便是來自吳郡,不過是顧家分支,即便如此,門第也已經很是了得。
吳郡四姓“顧陸朱張”顯赫無比,即使在建康也有不少子弟入仕爲官,雖不知道這些人什麼來歷,讓着點沒錯。
其他人大概也是這麼想的,沒多磨蹭,便讓了一條道兒出來。
那幾個士生態度倨傲地穿過馬文才等人,待路過褚向身邊時,其中一人拍了拍身邊士生的背,指着褚向,示意他們看他。
“這個郎君這麼俊俏,莫不是個美嬌娥”
一個桃花眼的士生不懷好意地打量着褚向的胸前,“那個,說你呢,下次女扮男裝,最好還是不要上妝爲好”
褚向天生一副好皮相,脣不點而朱,面不敷則白,即使在會稽學館中也曾有人在私底下討論過褚向是不是女人,有沒有化妝的問題,但他畢竟是褚氏出身,沒人敢當着他的面這麼侮辱他。
如今這幾個人在大庭廣衆之下對褚向說出如此侮辱的話語,頓時讓衆人齊齊變色。
“你說什麼”
暴脾氣的傅歧立刻瞪起了眼睛。
“我看你纔不男不女”
傅歧話音剛落,這幾個吳郡出身的士生勃然大怒。
“你說什麼”
“我看你們不但不學好狗,還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徐之敬向來護短,給了刀兵們一個手勢,徐家人立刻就將他們保護了起來,利刃齊齊出鞘。
被圍在其中的當事人褚向也是氣得不輕,身體隱隱發抖,面色發紅。
“好叫你們知道,不是隻有你們纔有人”
桃花眼冷笑一聲,用吳語對着背後喊了幾句,那大船旁一艘船上站出十幾個甲兵打扮的漢子,人人手中都有兵器。
“不就是狎妓嗎都敢女扮男裝成士人模樣,還假惺惺不準人說”那桃花眼挑了挑眉,目光從一身布衣的徐之敬身上掃過。
“能和庶人混在一起的士子,也難怪這麼沒有規矩。”
“不知這位如何稱呼,又是什麼出身”
一旁一直沒有發話的馬文才步出了刀陣,對着幾個吳郡士子問道:“既然敢對吾等指教規矩,倒要討教下諸位的規矩。”
大約是馬文才身上的氣勢不同於身邊幾人,那桃花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沒好氣地說:
“自報家門免了,我等均爲天子門生,夠資格否”
說罷,他好整以暇的等着這些人誠惶誠恐。
然而,他只看到對面的幾人臉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霎時間,馬文才笑了。
“那巧了。”
他指了指褚向。
“這位,也是天子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