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人人都愛馬文才 >第5章 孤魂野鬼
    走出賀革小院的馬文才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雖然在賀革面前收放自如,但他自己知道,那是他已經提前“演練”過了無數遍的緣故。

    事實上,心性既算不上坦蕩也算不上激昂的他,爲了表現出賀革最喜歡的樣子,早已經緊張的連最裏面的單衣都溼了。

    但他素來善於掩飾自己,即便是送他出去的若愚再怎麼心思靈活,也纔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自然看不出什麼端倪,只以爲這位馬家公子被主人收爲入室弟子而心中激動而已。

    馬文才拒絕了若愚的相送。

    他剛剛纔鬆一口氣,實在沒有心力再僞裝什麼,只領着貼身的書童良辰轉出山門,下山安排僕役家人和明日的拜師之禮。

    再上山,便要去見她了。

    是的,她,而非他。

    從一開始,馬文才就知道祝英臺是女人。

    應該說,他從過去的自己那裏,知道了這個祝英臺是女人。

    想起祝英臺,再想起自己,馬文才鼻中酸楚,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得了上天的憐憫,還是得了上蒼惡意的玩笑。

    過去的馬文才並沒有遇見什麼中正,但也依然還是叫這個名字,他原本和祝英臺毫無交集,和大部分仕宦子弟一樣,國子學重建之後被父親送去建康讀書,送去的時候才十五歲上,也並未瞭解什麼是情愛。

    馬文才皮相雖然不差,但才能卻只能算中上,在那個人才濟濟的國子學中,即便是隨便從哪個角落裏拎出個人來也都是帝族王公、灼然貴胄之後,無論是出身還是待遇,都遠遠不是他一個堪堪才能就讀國子學的次等士族能比的,在國子學中讀書的幾年,是他人生中最爲壓抑的時刻。

    那時候的他,只是爲了不落到太差的位置就已經拼盡全力,即便是如此,這些被家族精挑細選進入國子學的年輕學子還是經常讓他覺得自慚形穢,幾乎要落到了塵埃裏。

    但無論如何,進了國子學,仕宦之路算是通暢,馬文才也一直盼望着中正評品之後和其他的學生一樣早日出仕,好光耀門楣。

    噩夢,是從十八歲那年開始的。

    馬文才是長子,肩負家中承嗣之責,入讀國子學後家中就開始爲他籌劃親事。他家根基不牢,又不是王謝顧張,算不得望族,又不願低娶,便聽從媒妁之言,定下了上虞的祝家。

    上虞祝家莊,在會稽郡算是極爲鼎盛的豪強,雖不在會稽四姓的虞魏孔賀之中,卻有比他們更大的倚仗——莊園。

    祝家莊雖稱爲“莊”,但幾乎就是一個小型的城池。

    從魏晉時起,天下連年征戰,亂時幾乎朝不保夕,祝家和馬家一樣是南遷的北方士族,但和馬家選擇出仕不同,祝家在上虞建起鄔堡,聚集鄉勇,自成山河,隨着戰亂越來越甚,附庸之人也越來越多。

    祝家原本就是北方士族,士族有佔田免稅的特權,祝家善待來附庸的蔭客,又十分重視自保之力,幾代人清除荒穢,開墾耕地,栽種竹木果樹,開闢漁場,修築房舍,訓練部曲,直至祝家祖父時,莊中已經僮僕成軍,閉門爲市,牛羊無數,田池幾百裏。

    所以幾經戰亂、造反,江東六郡不少次等士族一批又一批的面臨洗牌、滅族,唯有祝家一直屹立不倒,成爲當地著名的豪強。

    這樣的武裝力量無論南北都會重視,在北方,鮮卑人建立的魏國將北方大地上的鄔堡主封爲“宗主”,南方的劉、宋也好,梁國也好,都給這樣的鄉豪加以優待拉攏,他們做的,便是“定士”。

    豪強雖沒滿足三代以上連續出仕高官的條件,朝廷和中正卻依舊承認他們的士族地位,並可以享受士族同樣的特權。

    就門第上來說,身爲祝家莊莊主的祝家也是次等士族,和馬家門當戶對,祝家女還從小學文識字,頗有才名,據媒人說,相貌也是不俗,怎麼看,這門親事都是上上之選。

    馬家是漢伏波將軍馬援之後,郡望在北方的扶風郡,幾代出仕也只做到四五品上下,因門第郡望所限不得高升。

    祝家是南遷的北方士族,有地有財有武裝,馬家對這門親事很滿意,而馬文才也和當時大部分男人一樣,只想娶一地位想等的士族女子,夫妻和睦,開枝散葉而已。

    一切看起來都那麼圓滿。

    可誰又能料到,祝英臺成親之日卻乘船上岸,祭奠“故人”之後一頭撞死在那梁山伯的墓碑之上,硬生生讓他沒有娶妻就先成了鰥夫?

    馬文才甚至不知道祝英臺還有女扮男裝去會稽學館讀書一事!

    生來便是太守之子的他,原本就不必上什麼五館,可直入國子學的,誰又會想到在那會稽學館裏,曾有一對曾同吃同住了數年的同窗“好友”,曾定下過山盟海誓之約?

    在這世道,士族統治的核心是建立在血統上的等級制,他們的婚姻也被這種等級制度操控,士族和寒門之間的通婚是被認爲大逆不道的,寒族之女尚可以姬妾的身份流入高門,而士族之女和寒族男子相交,其醜惡程度比起人/獸/交/合,已經相去無幾,而社會中交往的禁忌更甚於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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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sp;   於是乎,他原本通常的仕宦之路,剎那間就斷絕了。

    “婚宦失類”的彈劾一出,他的父親便丟了官,他也終身不得出仕,馬家兩代失去官職,眼見着就要落入下等士族甚至庶族的結局,可他們卻甚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祝家莊原本就沒有人出仕,如今又死了女兒,不過不疼不癢的罰了一筆財帛,可對於他馬家而言,卻從此成了滅頂之災。

    一位士族貴女情願碰死在寒門庶族的墓碑上赴死也不願嫁他,人人皆稱“馬文才”只是個無才無德的紈絝子弟,定是豬肉不如,否則不會有士族之女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這讓在國子學中曾拼盡全力纔得到不俗成績的馬文才聲譽大損,昔日同窗更是對其避之不及。

    民間百姓喜愛“男才女貌”的愛恨情仇故事,又大多憎恨士族吸食百姓血汗民脂民膏,如今祝英臺和梁山伯死後同穴,一時間傳的沸沸揚揚,在衆人推波助瀾,梁山伯和祝英臺的故事傳頌的猶如千古情深,而馬文才卻成了欺男霸女、拆散一對眷侶的惡毒小人,日日夜夜被人啐唾沫、打小人,幾乎永世不得翻身。

    時人愛惜名聲,馬文才終身不得起用,又受此侮辱,原本心高氣傲又被家族寄予厚望的他受此委屈,又有逼死人命的惡名,從此鬱結於心,就在梁山伯祝英臺死後的沒幾年,也鬱鬱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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