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這人頭滾滾的景象!這才叫上學!
本着“有教無類”的想法,丙科的人數一直是會稽學館裏最多的,但幾百個人不可能在一個課室裏上課,所以書學和算學是按程度分開上課的,分了書一,書二,算一,算二,學藝精進了進一,學藝不精者在二。
剛進西館時,祝英臺還以爲自己來到了她那個時代的小學,很多不過十歲左右的孩子在西館書二和算二的門口打鬧着,會稽學館裏爲丙科統一配發的儒衫穿在他們身上如同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看見祝英臺過來,他們也沒有什麼害怕的樣子,還瞪大着眼睛好奇地跟在她後面走了好一截。
祝英臺很喜歡小孩,隨手拿出幾個自己留着好玩的琉璃子,給了幾個乖巧的小孩子。
等拐過門口的幾排課室,從西館書一和算一的門口開始,絕大部分的學生都是寒生,白色的細麻儒衫洗的微微發黃,有的在甚至在不顯眼處有些布丁,但都是乾乾淨淨的,配上他們充滿朝氣的神情,顯得越發精神。
走在廊下,祝英臺甚至能夠聽到這樣的對話。
“你們家今年地裏收成怎麼樣?我家今年收成比去年好多啦!”
“我阿爺準備讓弟弟也來會稽學館讀書啦,我比去年長了一大截,他們說學館裏喫的比家裏好。真是煩啊,我還要經常回去教他識字。”
“你最近有練字嗎?”
“有練,不過學裏發下去的紙和墨都用完了,我準備用清水在地上練。”
“這是個好主意,明兒我也這麼練!”
無論出身如何,西館之中一片生機勃勃,哪怕只是爲了喫飽肚子,每個人對於未來都還有無限的希望,也願意爲之奮鬥。
不似甲館那邊,人人一見面就開始比較父祖的官位、門第的高下,將人分成三六九等,然後再跟“相稱”的結交。
至於學問,到成了某種拿來炫耀家世的條件而已。
走在熱鬧的氣氛裏,祝英臺甚至覺得自己來到了過去熟悉的校園,嘴角的弧度一直上揚着,連走路都帶着輕快的步伐。
然而等到她坐進了第一排正中的座位,在書案上擺上從家中帶來的筆墨紙硯之後,課室之中原本朝氣蓬勃的氣氛陡然一變,變得讓她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起先,她還以爲是自己感覺出了錯,有些茫然的環顧左右,可每個和她目光有接觸的人,都像是受了驚的小動物一般收回了自己的視線,又在她轉過目光之後又重新打量起她來。
喂喂喂,受驚的明明是她好不好!
他們這種好像被她“一瞪就懷孕”的表情是怎麼回事嘛!
剎那間,祝英臺只覺得有無數道目光集中在她的背上,炙熱到連她的後背都已經僵直,她被看的尷尬症都快犯了,只能靠自己的厚臉皮一直撐着。
沒一會兒,她的左邊和右邊都有人落了座,左手那人國字臉濃眉毛,看起來就心高氣傲,神態頗有些像是生着氣來馬文才。
看到他看向自己時露出的那副臭臉,祝英臺就在心裏不住阿米豆腐,還好馬文才不是一天到晚都在生氣,否則這欠了別人二五八萬的臉實在有讓人掉頭就走的衝動。
坐在祝英臺右手邊的男孩看起來十六七歲年紀,相貌是丟在人羣裏都找不出的那種普通,氣質也沒什麼獨特,祝英臺反覆瞟了他好幾眼都沒記住他長什麼樣,也就放棄了。
倒是後者感覺到祝英臺在看自己時對她微微笑了笑,一副好脾氣的樣子。
兩個鄰桌,兩種類型,祝英臺摸了摸下巴,考慮到自己初來乍到又沒熟人,更不熟悉這邊情況,強忍着沒有搭話。
其他人也不知道爲何緣故,沒一個上前套近乎的。
所以直到講士們來了,也沒有人和祝英臺說上一句話,就跟她不存在似的。
明明他們都在看她。
丙科並不如甲科那邊受到學館重視,所以來“學前發言”的只是個學館裏的助教,他大概也被提點過,雖着重誇獎了下祝英臺的字和算學,但並沒有對她有什麼特別的特殊對待,只是希望她能多多“幫助”其他學子。
有些人聽了這位助教的話當場就“嗤”出聲來,倒讓這位年輕的夫子和祝英臺都有些下不來臺。
這助教心裏也是門清,會稽學館今年來了不少人,但大部分是奔着“天子門生”去的,多被分在甲乙兩科,丙科人數雖有增減卻沒什麼棘手的人物,都是些老生,明白什麼人能惹什麼人不能惹,而且這祝英
所以這上午的書學課,就這麼不鹹不淡的過去了,祝英臺準備的紙筆甚至都沒有拿出來寫上字。
到了中午,講士們罷課讓學子休息,祝英臺繃着的神經纔算是微微放鬆了一點。正好又到了用午膳的時候,一直擔心主人在丙科喫苦受罪的半夏更是早早將食匣抱了過來,伺候祝英臺用飯。
可當那四層高的食匣被送進課室之後,祝英臺卻連筷子都舉不起來了。
根本食不下咽啊!
這麼多人看着怎麼喫啊!
他們都不喫飯的嗎?!
“是不是我食匣大的太誇張了?”祝英臺悄悄伸過頭去,對着同樣女扮男裝的半夏小聲嘀咕:“他們爲什麼都看着我?”
“這還誇張?我今天看到風雨雷電捧着兩個食匣去了東館!”半夏表情有些倨傲地掃了四周一眼:“主人不必管他們,他們都是寒生,館中只管早、晚兩飯,中午不喫東西也是有的,見不得別人喫飯。”
“只管早晚?那午飯怎麼辦?”
祝英臺吃了一驚。
難道不是一日三餐嗎?
她在祝家莊也是一日三餐啊,祝英臺他娘和祝家人都是一日三餐!
“主人,尋常人家都是隻用早晚兩餐的,便是士門中,也不見得都是一日三餐,灼然之族會有四時點心,我們家好歹也是有些門第的人家,自然是三餐。學館裏有地方上供給食宿,可是這些人哪裏都能按士人的標準供給,都是兩餐。”
半夏對於這些事,倒比祝英臺更清楚些。
“住甲等學舍裏的人食宿是要另外收錢的,我們祝家莊又不缺錢,主人的飯食和馬公子一樣,都是最好的。我們家裏都沒帶廚子來,喫甲舍裏做的,已經不算興師動衆的了。”
言下之意,甲舍之中不乏將家裏廚子都帶來另開小竈的,祝英臺喫“精品大鍋飯”都算是委屈。
這下,祝英臺雖然肚子餓的咕咕叫,可是用起飯菜來依舊食不下咽,她發誓她夾起肉的時候還聽到了好多聲嚥唾沫的聲音!
真的沒有人喫中飯啊!最多有人啃幾口餅就點涼水!
祝英臺一頓中飯喫的眼淚都快下來了,這種地主老財在包身工面前炫富的感覺到底是什麼鬼啊!
就這麼三兩口胡亂喫完了飯,祝英臺總算在半夏的伺候下漱了口、淨了面,還未鬆口氣,突然斜地裏插過來一聲冷言冷語。
“你這樣的,何必來丙科!來炫耀你的身家嗎?”
祝英臺喫的“萬衆矚目”,心中已經抑鬱不已,她爲來西館的事還跟馬文才吵了架,現在卻被人如此諷刺,原本有再好的心情也蕩然無存。
更何況她也不是包子,被人如此諷刺,頓時擡起頭來,向諷刺者看去。
正是那國字臉濃眉大眼的書生。
“甲科有說寒生不可入讀嗎?”
祝英臺冷着臉反問。
那人沒想到祝英臺居然會理他,愕然之後搖頭。
“並無。”
“甲科尚且不歧視寒生,你們丙科居然還歧視士門?你是天子還是館主,能管什麼人可以讀丙科,什麼人不該讀?”
祝英臺義正言辭,眼神清澈。
那書生頓時被噎住,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回去。
祝英臺言語犀利,聲音又清亮,她剛剛喫飯的動靜本來就吸引了不少人,這國字臉的書生平時大概人緣也不太好,剎那間鬨笑聲此起彼伏,有的更是叫了起來。
“伏安,你快幫我看看,我家那幼弟能不能讀丙科?”
“哎呀呀,有人被人從第一的位子拉下來了,連第二都沒了,心裏不快活咯!”
祝英臺這才知道這個書生叫伏安,看着他臉色鐵青的樣子,祝英臺又有些莫名心虛,摸了摸鼻子道:“我一日三餐慣了,並不知道你們只吃兩餐,你不能因爲這個就說我炫耀啊!”
“好一個不知道……那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入鄉隨俗?”
什麼鬼?
讀個書還要她拜碼頭?
祝英臺納悶地眨了眨眼。
“哼!”
見這新來的丙科第一竟“不屑”和他說話,伏安咬着牙瞪了祝英臺一眼,憋悶地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