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人人都愛馬文才 >第35章 猶記當年
    “可那一刻,我已經將賀老館主當成了我的‘聖賢’。”

    祝英臺轉過臉去,臉上已經爬滿了淚痕。

    她的心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滾燙了。

    燙的幾乎要將整個胸腔都燃燒起來。

    馬文才在入館之時曾說家人仰慕賀瑒的才華和人品,卻不是爲了投賀革所好,當年他祖父在時,曾經誇獎佩服過的人,唯有賀瑒一人。

    至今爲止,會稽學館也好、其他學館也罷,仍有賀瑒和那些大儒們曾經的士族弟子在資助着,他們家也沒例外。

    當時他來求學時,現任的賀館主會迎出門外,並不單單

    是因爲他是故交之子,還因爲他是吳興太守、五館的資助人之子。

    然而他生的太晚,對於這位賀老館主的印象,也只留在祖父的隻言片語裏而已。賀家從西漢賀純開始,到東吳賀循,不停有大儒出世,賀瑒“才德兼備”的評價,似乎已經是理所當然。

    對於他們這些來的已經太晚的士族子弟,賀瑒和賀革不過是一個掩飾他們必須要和庶人混雜的“名頭”,如果不是以名士爲館主,哪怕天子下詔,他們也是要猶豫着來不來的。

    可“名頭”這東西,又豈是平空得來?

    馬文才心中有些覺得賀瑒館主做的不對,梁山伯的事這樣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應該是錯誤的,可又想不出到底哪裏錯了。

    賀老館主沒罰梁山伯嗎?

    他罰了,只是最終以身替之而已。

    該送官嗎?

    撕佈告這種事,之算得上是學務,並不算私事。

    可此風一漲,又怎能有好處?

    馬文才覺得賀老館主是對的,又覺得賀老館主是錯的,他的閱歷還遠沒有到那樣高遠的地步,是以腦子裏有些混亂,只覺得做出什麼決定都不太對。

    梁山伯敘述的速度,卻沒有讓他有靜靜思考下去的時間。

    “後來的事情便是劉兄所言,我被館主正式收歸了門下,可以被允許隨意翻看明道樓和他院內的書籍與來往信件,正是因爲有他和他的弟子們來往的信件爲摹本,我的字才漸漸像樣起來。”

    梁山伯的語氣漸漸低落。

    “但若有重來的機會,我情願不要這入室弟子的機遇,也情願字跡潦草難看,也不會再去偷那張榜的公告。”

    “爲何?”

    祝英臺咬着下脣,難過地詢問。

    “爲何啊?”

    “因爲那代價,我根本承擔不起。”

    梁山伯輕輕回答。

    “老館主那時年事已高,他當年在山陰縣開設私學教導士子讀書,我父親付不起束脩,只能在窗外偷聽,他命人引我父親入內,在末座上給他添了一個蒲團,從未有過席位。可即便是如此,外人也算是默認了我父親入室弟子的身份。我父親後來當了主簿、縣丞乃至縣令,也未嘗沒有昔日那些一齊聽課‘同門’們提攜的情誼。”

    梁山伯說:“只是那時我們都沒有到處宣揚這段關係,館中許多人並不知道老館主收我是爲了照拂弟子的遺孤,只以爲是我偷字求學的‘好學’之心打動了老館主,於是從那時起,學館裏便開始有人效仿,也去偷字。”

    “啊?”

    傅歧的驚訝之聲脫口而出。

    “那要每次都打自己十下,豈不是要把自己打死?”

    梁山伯沒有回答傅歧的話,可臉上卻浮現了悲哀之色,眼神中也俱是傷痛。

    “……一開始只是偷張榜的公告,被抓到之後,因爲我的先例,老館主也不能重罰。後來偷的人多了,學生們還要爲那些公告打架,館中沒有辦法,便有了公告出來後命人看管,待一日之後立刻糊去的規矩。”

    梁山伯苦笑道:“我那時內疚不安,自發去看守公告,卻每每被同窗諷刺譏笑,有些性子烈的更是直接動手,那段日子,我至今想來,背後依舊會冒冷汗。”

    漸漸的,劉有助的抽泣聲也中止了,所有的少年都不發一言,靜靜的聽梁山伯說起過去的那段學館往事。

    “我們都以爲這件事會漸漸平淡下去,可誰也沒有料到,許多人偷不到佈告,便把主意打到了甲科生的身上。”他語氣澀然,“那時候五館剛立沒多久,國子學也還未下令廣招貴族官宦弟子,天子經常派特使和大儒巡視五館,東館裏隨處可見士族子弟,西館的人想起東館士子的試卷也可以拿來臨摹,沒有大大方方去求字,反倒想法子去偷那些卷子……”

    “正如文才兄對劉兄所做一般,世家子弟的書法一道是有傳承的,外人輕易不可窺見,這事對於他們來說太過荒謬,便鬧到了館主那裏,要求嚴懲偷竊之人。”

    梁山伯的右手漸漸捏緊成拳。

    “他原本身體就已經不太硬朗了,因爲我的事受了十杖,養了許久纔好。會稽學館乃他創建,初建之時事務繁雜,他又兼授學業,天子還時時派人巡查,恩威並重之下,老館主連辭官休養都不行。他原本就憐憫寒生諸多照顧,對此早已經引起各方不滿,更因爲維護我的一時之舉,催化着士庶生徒之間的矛盾,到了已經無法化解的地步。”

    “——他剛剛養好的身子,立刻就垮了。”

    “我那時的惶恐和悔恨無以復加,一會兒覺得是我的錯,一會兒又覺得是西館那些面目可憎的同窗之錯,每日找他們廝鬥,恨他們不潔身自好,又恨自己開了個惡頭,可除了我頭破血流體無完膚以外並沒有改變什麼,犯事的人依舊屢犯不鮮,直到有一日……”

    梁山伯擡起眼,看向屋角抱着膝蓋蜷作一團的劉有助,語氣森然。

    “又有人去偷字,被當場抓住。那手跡的主人性子暴烈,命令自己的護衛將行竊之人的雙手,在衆人面前砍了。”

    劉有助瑟縮了一下。

    “有了這個頭,東館裏的士子紛紛放出話來,如果西館再有人用各種手段蒐集他們的手跡,被抓到了一律砍斷雙手,情願不再此處讀書,也不準西館學生再踏入東館一步。”

    梁山伯笑的讓人膽戰心驚。

    “好好的一雙手,直接被人全砍了,你說,能活,還是不能活?”

    官府行斬手之刑,必定先命人紮緊手腕,直至整隻手青紫再無感覺方纔行刑,行刑過後有醫者立刻止血,但即使如此,能活下來的不過十之二三。

    即便活下來了,等流放千里,沒死在路上的又十不存一。

    那被直接砍斷雙手的,當然是鮮血流盡、受盡痛苦折磨而死。

    “他被砍手之時,我就在當場。”

    梁山伯深吸口氣。

    “在那之後,館中士庶之隔更加分明。”

    他也學會了如何小心的隱藏起自己的不甘和憤怒,用有理有度的態度和圓滑的手段去對待這些“上位者”。

    他從不用陰暗的手段去算計他們,而是更趨向與用溫和的手段化解矛盾,這不是世故也不是諂媚,而是親眼目睹過“人命如草芥”後的當有之道。

    “士族隨意殺人與名聲有礙,更何況殺人的還是學習聖賢書的學生。那時陛下正大力推動五館,一絲一豪的醜聞都不能透露出去,彼時五館之中各自都發生了類似的事件,京中派來的學官和地方上的官員竭力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抹的一點痕跡也不剩,又嚴令我們這些知曉其中□□之人不可外傳,但惡果還是種下了。”

    梁山伯輕輕一嘆。

    “當年,陛下一直按下遲遲沒有開課的國子學,下詔擇生。”

    “五館從此開始,士族子弟逐漸減少,直至式微……國子學復開當年,建平學館的館主嚴植之仙去,國子學復開的第二年,賀老館主也病重仙去了。我常想,若他們還各自在家鄉做一普通儒生,閒暇時教教弟子,說不得時至今日,依舊還隱居在鄉野之間,著書立傳,豈不逍遙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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