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筆落款“上虞祝英臺”五字,筆致無往不復,正是“臺”字最後一筆。
“快哉!”
祝英臺擲筆。
“世人皆知衛夫人,可有知李夫人者?”
她開懷大笑,似是解開了心中一道死結。
圍觀者面面相覷,卻無人知曉她說這句話有何含義,唯有梁山伯隱隱推想到了衛夫人衛鑠之夫李矩,卻無法理解祝英臺開懷大笑是爲何。
待祝英臺寫完“儒行”全篇轉過身來,雖眼眶紅腫,蓬頭垢面,一望便知夜裏沒有休息好,卻依舊精神飽滿,神采奕奕,更難得是有一股曠達之氣,讓人心中生悅。
祝英臺微微揚起下巴,像是個終於完成了什麼傑作的小孩子,燦笑着問圍觀之人。
“我的字,寫的好不好啊?”
甲舍裏雖住的都是家世上流的士人,卻不見得都是心胸狹窄的小人,否則也不會在這裏足足等到她寫完而不發聲。
剛剛那種情況,任誰都看得出祝英臺已經陷入了一種玄妙的境界裏,只要有一人喧譁,恐怕祝英臺那一時的領悟就要斷掉,說不得此生再也無法進入“書道”大成之境。
他們雖都不見得都是君子,卻依舊保持着士人的“風度”,如今見這天真的瘦小少年帶着得意的腔調發問他們,竟無人覺得他恃才傲物,只覺得猶如自家弟弟般可愛,紛紛笑着回答。
“妙,妙極了!”
“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卻得衛體妙傳之法!”
有人看到落款的“上虞祝英臺”幾個字,“啊”了一聲,指着她道:“你你你你就是那個丙科第一,搶了馬文才三科魁首的祝英臺!”
“是啊。”祝英臺被人指着,卻不避不讓,笑着點頭:“我,我我我就是那個搶了馬文才丙科第一的祝英臺!”
馬文才在甲舍人緣極好,他才學出衆門第又高,在東館一種士子之中隱隱有領頭者的趨勢,只是士族子弟都心高氣傲,雖明面上看起來有些不在乎,心中其實大都有些較勁之意。
如今見到祝英臺大大方方說了自己就是那個唯一讓馬文才喫癟之人,他們心中竟有些痛快,有幾個性子爽快地更是上前直接交好。
“在下會稽孔笙,住在甲十七,希望日後有機會與祝兄切磋書法。”
“在下吳縣顧烜,同住甲十七,望能一同切磋書法!”
“我住在甲四!今日太累了,待我歇上幾天,喫飽喝足休息好了,一定去和兩位兄長切磋書法!”
祝英臺揉了揉哭腫又熬夜的眼睛,可憐巴巴地說着。
孔笙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有孔笙開頭,其餘衆人客套起來也就順理成章多了,祝英臺記性又好,很快就把人名和長相對應了起來,一時間,“孔兄”、“顧兄”不斷。
原本性子就熱情的祝英臺猶如見到了陳年舊友一般,對誰都熱絡萬分,口稱兄長,毫無扭捏之態。
一旁從頭看到尾的傅歧將一頭頭髮幾乎都要撓亂,瞠目結舌地對着梁山伯說道:“這這這這祝英臺瘋了?昨天他還抱着馬文才的大腿哭的稀里嘩啦,哭得像是他已經把劉有助害死了一樣,今天怎麼就跟什麼都忘了似的在這裏呼朋引伴?”
“你可見過如此爽朗活潑的鬼魂?”梁山伯輕笑,“那是祝英臺沒錯啊。”
“這就不對了!”
“這就不對了!”
咦?誰學小爺說話?
傅歧莫名地向前看去。
說話的是孔笙。
“雖說你書法上佳,可入仕爲官,光宗耀祖,靠的卻是《五經》。你儒行能夠爛熟於胸,又下筆如同有神,說明已通禮經,爲何不去報考甲科試,卻混在丙科之中,與一羣卑微無才的寒生同窗?”
孔笙面露惋惜之色。
“還是其中有什麼隱情?”
難道是祝英臺才學太好,馬文才怕他搶了自己的風頭,威脅他不要入甲科?
孔笙暗暗猜想。
“丙科其實也不錯,我從小仰慕祖沖之的才學,善算又好書法,所以當初考了丙科第一,便順理成章去了丙科。”
祝英臺眼皮還是腫的,笑起來有些令人發笑,越發顯得天真不解世事,所以其他人表情還算輕鬆,沒把他去丙科當成自甘墮落。
“我出身上虞祝家莊,家中還有長兄承嗣,我家不出仕,我又不用成器,是個沒什麼大志向的,嘿嘿,背書好累,我就沒考甲科。再說丙科的先生都不錯,你看我沒讀多久,便把家傳的書法練成了……”
她反手指了指背後的書牆。
“他他他他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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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傅歧差點咬了舌頭。
“他在撒謊對吧?梁山伯?”
梁山伯在一旁靜靜看着,心中是說不出的羨慕。
他如此努力學習和士族相處之道,自認才華風儀都不在祝英臺之下,可在東館讀書至今,除了傅歧、馬文才和褚向三人以外,和他相交者寥寥。
如今祝英臺雖看起來胸無大志又心思簡單,但憑着一手絕佳的書法和鄉豪的出身,輕輕鬆鬆就融入了他們的圈子。況且他出身士族,儀態氣度都不差,性子簡單,反倒讓人卸下防備。
不似他……
梁山伯想起昨夜馬文才意味深長地那一眼,忍不住心中有些酸楚。
若能靠率直便輕易與他們相交,他又何必逼得自己玲瓏心竅?
“我說的沒錯吧,你也覺得他撒謊是不是,丙科的先生要能教出他這字來,我把這面牆都喫下去!”
“未必。”
梁山伯擡起眼。
讓祝英臺終究書道大成的,除了長期以來的累積以外,昨夜劉有助之事,也是促成他心境突破的原因。
對於有些人來說,遇見挫折等於作繭自縛;而對於有些人來說,遇見挫折卻是破繭成蝶的契機。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祝英臺去丙科讀書,確實成就了他今日的書道大成。
更何況……
梁山伯看着在人羣中眼圈紅紅卻依舊在笑的少年,腦中浮現的卻是昨晚伏在案上,猶如意志完全被擊碎的那個祝英臺。
他的眼神漸漸望向那堵書牆,比起昨夜的廢紙,這一牆筆走游龍不知超出那字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