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賢深深一呼吸,甩一甩頭,警醒自己要障孽給擾亂了意志。
抱膝居,真有一個匾額掛在屋前。
這是一間十分古居。應該說,是一座非常宏偉的古老大屋的其中一部分,其實就是原建築羣最前面最小的一個房間。
其餘的,幾十年前,逐年拆一間來賣,賣廳房裏的傢俱、陳設、用品和古董,到連青磚、石板、瓦片瓦筒也賣。
逐年拆一間,全部拆光了。
一間諾大的古老豪門大宅,一共三進,一個廊頭,一個前堂,三個天井,三個大廳,三十六間房,其中值錢的花梨紅木傢俱陳設和古董擺設及官窯瓷器數不勝數。
卻就這樣,被年輕時候的德滄,從二十歲一直賣到四十歲,直至只剩下最前面的一間爛屋框,早期是德滄家看門口的老阿滿蝸居的地方。
爲何取名叫“抱膝居”呢就因爲地方小,小得唯有抱着膝才能把自己納進室內。
這當然是誇張了。但也足見老德滄年輕時候的書生意氣,還有才氣縱橫。
好好的嶺南富家大宅爲什麼要賣呢因爲德滄不想工作。他是少爺,他爲什麼要幹不想幹的活
然後,是時代也變了,德滄便把自己和這個城市的祕密深深地裹在密林中。
當然,一個已經完全消了戶,戶籍中不再存在的一個遺世老頭,這些前塵往事沒什麼人知道。只是顧諾小時候,卻經常聽太婆提起。
嶺南這一帶稱外曾祖母爲太婆。
顧諾也不知道太婆爲何總是說起德滄這些糗事,而且說起來總是笑咪咪,像說一個極好玩的事,彷彿德滄窮落魄得賣光祖業是鬧着來玩兒來給人家找樂子似的。
顧諾也不知道太婆跟德滄是什麼關係,不過他是知道老爺子對德滄很是尊敬,他是老爺子的軍師,每到家族命運決定性時刻,老爺子一定恭請德滄出山爲他定奪。
亞諾星際,便是由德滄選址興建的。顧諾雖然還小,並未參與,可他也知道那奇異的上千道飛刀似的折射,也必定是按德滄要求去做的。
今天,是老爺子要求顧諾前來找德滄的。
“篤篤篤。”像古裝片現場,顧諾用手敲了敲木門。
這木門質感很特別,看上去千瘡百孔,可一敲便知堅實無比。是沉船木。
沒有反應。再敲,依舊沒有反應。顧諾敲了第五回,以爲裏面根本已經沒有活人了,卻聽見一把殘破的聲音,向從地洞裏喊出來:“進來。”
顧賢搶在前面,先行推門進入。卻發現一推門,便突兀地一個朽木根雕似的人就坐在眼前
顧賢不由得愣了一下。這“抱膝居”果然小得誇張,進門便是一張太師椅,椅子旁邊就是牀,椅子後面有一張橋臺,再沒其他了。
德滄跟顧諾小時候見的樣子,沒有多大改變,只是頭髮和鬍子更亂更白更長,衣服更破,也完全看不到他原本的樣子了。
“坐。”德滄叫兩小夥坐。
兩小夥也少知道該往哪坐裏面連站的地方都沒有,還是顧諾有經驗,想起小時候也是這樣狀況,他當時是坐在門檻上的。
可這回,人高馬大的,這破門檻再也無法承載顧諾了。
於是顧諾乾脆就盤腿坐着門檻外的泥地上。顧賢也跟隨並排盤膝席地而座。
德滄一直閉着眼睛,要不是突然睜開,顧賢還以爲他是瞎的。
張開一雙渾濁老眼睛的德滄,披着麻布袋一樣的衣衫,形象像極了清末畫家任伯年筆下的老男人,奇倔高古,硬朗磊落。
p;顧諾記得小時候見他,雖然那時候德滄也已經很老了,可依舊挺拔秀姿,但這回見,卻已經背部高隆過肩,而肩膊又高聳過耳了。
“你去哪了”德滄嘴巴上的鬍子動了動,問顧諾。
“我,去夢裏了。”顧諾如實回答。
“看見什麼”
“沒什麼,還沒看見就醒了。”
“你沉迷女色了。”
“我沒有。”
“亞諾星際的陽氣在衰減。你得補上。”
“怎麼補”
“停屍莊的飛刀,少了必須補上。”
顧諾和顧賢大喫一驚
怎麼少了他們不知道;怎麼補呢他們更不知道。
顧諾入主亞諾星際以後,一切順風順水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老爺子眼看這十幾年都平平靜靜,覺得顧諾果真能鎮得住一切。於是便逐漸就退出江湖多年了。
顧諾向來憑着一股煞氣硬闖了過來,從來不管什麼玄學什麼陰陽之事。倒是潛心組織國際上最有名的專家去研發最新的玩意,比如安彌口中的“變形金剛”,顧諾甚至還沒想到怎麼爲這輛浮潛新能源船車取名字。
相對於玄學,他更相信科學。
什麼幽冥界呢分明就是水底之下,有地下層,地下層下有深淵而已;
什麼幽靈幽螢呢河涌交織的嶺南,歷年積累在水中的屍體不計其數而已。又或者,是另一個不爲人知的世界罷了
不過這些他從來不說,他只是暗自研究。他就不相信陽光之下,科學昌明的今天,就憑這幾個手機也沒有,門也從來不出的老頭來說了算。
“這些都不是事。”德滄蒼老的聲音又緩慢響起,說:“關鍵是清風嶺南只可原貌恢復,不可拆毀重建。”
“是的。”
“原貌,你懂嗎”
“懂。”
“那有多少間鑊耳大屋呢”
“三十八戶。”
“錯。”德滄忽然擡起頭,隨手一揪,便一朵磷火在手,在面前燃起一道符,再舉起左手食指在右掌處點畫了一個道符,口中唸唸有詞,右掌在顧諾和顧賢跟前一抹
兩人便覺得眼前彷彿被一道磷火燒穿了一個大窟窿,逐漸清晰地看見鱗次櫛比一座接一座鑊耳大屋就在眼前出現幽幽黯黯,隱晦中一彎一彎模糊的草尾
安彌多次提起的草尾顧諾定睛想看清楚,卻無能爲力。
不斷涌現的嶺南鑊耳大屋一座接一座,可無論顧諾與顧賢怎麼數,它們像是會變的陣法一樣,數了這那又變動了,總是數不出來。
顧諾一要算數便煩躁,揮手把德滄抹開的大窟窿一拳給打破
這抹開的空間便被顧諾打在像碎裂的玻璃卻沒有碎片,德滄手手掌一合,剛纔能看見的一切也便消失無蹤。
“記住,清風嶺南,只能恢復原貌。倘若有變動,則劫數難逃”
“好的。老爺子叫我過來,就是聽這個,是嗎”顧諾沒有任何表情與情緒。
“你走吧”德滄一揮手,門便關起來。
一陣風從身後吹來,竹林沙沙作聲,顧諾與顧賢便趁天黑前快步離開竹林。
顧賢走了十幾步時,忍不住回頭看一看抱膝居,卻發現剛纔走過的路,竟然都已經佈滿密密麻麻的竹樹,根本沒路,後面什麼也看不見了。
顧諾說:“不要看了。”
兩人迅速原路返回,走出原始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