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楊鳴給宰輔們的印象。
宛如一個老農
韓琦皺眉問道:“你說自己原先跟着李仲道巡查過黃河故道”
楊鳴低着頭道:“是。”
韓琦搖搖頭,示意自己沒問題了。
對於黃河的防禦作用,韓琦畢竟是在軍中廝混過的,所以持保留態度。
你們折騰,我不管。
他沒有歐陽修和包拯那種一旦發現錯誤就要糾正的想法,那樣的人過的太累。
他只是在想着什麼時候再勸勸官家,好歹接個宗室子進宮養着。
富弼問道:“東北兩個方向都去了”
這是他最關心的,東邊的河道如何,當年的李仲道說不錯,問題不大。
但是河堤還是在一夜之間就被沖垮了。
北面呢
沈安說北面的地勢低,水往低處流,正合這個地形,所以走北面纔是正道。
幾個宰輔都在盯着他,楊鳴擡頭惶然道:“相公,小人都去過了。”
富弼嘆息道:“東北地勢如何”
曾公亮別過臉去,雙拳緊握。
都下衙了,可大夥兒還沒走,就是在等待着這個信息。
沈安今日在朝堂上的從容姿態再度被他們回想起來。
他並未去查驗過,懂個屁
幾人心中微微一鬆,楊鳴皺巴巴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說道:“當年小人跟着走遍了東北兩邊,撅井筒之法可量地勢之高低,小人走遍東北兩處,都是北低東高”
北低東高
他剩下的話宰輔們再也沒聽進去。
北低東高啊
“當初小人們也嘀咕過,說走北是順勢而爲,走東是逆勢而動”
“可諸位上官卻不肯聽,執意要走東邊,然後”
然後就撲街了。
楊鳴的眼中露出驚恐之色,身體微微顫抖着:“那一夜河堤轟然倒塌,水流傾斜而下,那些民夫、那些在邊上的官吏無數人連慘叫都來不及,就被決堤的洪水衝的無影無蹤”
富弼的身體在顫抖。
他強撐着站起來,說道:“去問問,就問官家可能見見我等。”
有人去了,室內寂靜。
富弼覺得自己的心跳幾乎都停止了,他的眼睛發紅,說道:“但凡有一句假話,你就去瓊州吧。”
瓊州是個蠻荒之地,去了就是流放。
楊鳴的眼中有些慌亂之色閃過,但宰輔們心神不定,沒發現。
“小人不敢撒謊。”
他漸漸堅定了起來:“當年不止小人一人,還有許多人跟着去了。”
富弼強笑道:“好”
好個屁
如果真是北低東高,那黃河怎麼換道
稍後一羣人就進了宮。
趙禎很不高興,他剛回到後宮,正準備休息一會兒喫晚飯。可纔將坐下,又說宰輔們請見。
朕不能生氣
不能生氣
他壓住火氣,緩緩走進殿內。
“是何急事”
不過是片刻,剛纔神色有些虛弱的官家,已經化身爲威嚴的帝王。
這是壞消息。
能讓富弼神色慘淡的消息莫不是遼人大舉入侵了
瞬間他的胃就開始了抽搐,然後就是身體。
“陛下,有當年和李仲道一起巡查河道的小吏楊鳴求見”
不是遼人入侵啊
趙禎心中一鬆,胃部的痙攣就緩和了些。
“何事”
富弼苦澀道:“他說當年東邊和北邊的河道都勘察過,陛下”
他擡起頭來,想起了君臣對黃河改道的歡欣鼓舞,可現在呢
“富卿這是”
趙禎覺得很是奇怪,就笑道:“莫不是疲憊了那可歇息幾日。”
他從不逼迫臣子,許多時候覺得順其自然最好。
我仁慈,你們就不能不要臉。
富弼搖搖頭,說道:“他說黃河北向的河道低窪東向的東向的高。”
趙禎急促呼吸了一下,然後閉上眼睛,喃喃的道:“沈安說的竟然是真的可但有虛言”
帝王之怒,哪怕是仁慈的帝王,可都容不得欺騙。
隨後楊鳴就被帶進來了,渾身顫抖。
“說吧,但凡有一句謊話,皇城司見。”
陳忠珩出來威脅了一把,然後繼續回去裝木頭人。
楊鳴惶然道:“陛下,小人不敢,當年之事許多人都知道。”
“許多人都知道”
趙禎不禁笑了,然後問道:“那當年怎麼沒人說”
楊鳴愕然道:“陛下,給誰說”
“給朕”
趙禎突然醒悟過來了,他的目光轉動,看向了宰輔們。
小吏的話自然傳不到他的耳中,那麼宰輔們呢
富弼
搖搖頭道:“臣當年未曾聽聞。”
楊鳴有些怯了,再說下去,他擔心自己回頭就會完蛋。
但昨夜沈安的話又迴響在腦海中。
你的兒子太學會負責,你的安危有某負責,誰敢動你,反對黃河改道的官員們就是你最堅強的後盾
他閉上眼睛,幾乎是嘶吼般的說道:“說了當年小人都說了,可上官們沒人聽,再說就會被趕出去不只是小人在說,許多人都在說不該改道,可沒人聽,沒人聽啊陛下”
他緩緩跪在地上,淚水從臉上滑落,垂首道:“那一日小人也在河堤邊,那邊在歡呼慶功,笑聲通宵達旦那些民夫都得了一塊肉,也是笑逐顏開那一夜所有人都在笑,然後”
“那聲音轟然而來,就像是厲鬼撕開了地面,然後在咆哮地面震動,小人喝了些酒,就擡起頭來,然後就看到那洪水像是小山般的衝了過來”
他哆嗦了一下,“小人呆在了原地,看着前方那些民夫和牛馬全被洪水捲了進去,慘叫聲到處都是,然後瞬間又消失了眼前一片汪洋”
“那些官員在哭嚎,有人嚇出了屎尿,然後手腳並用的往後逃”
“天亮後,小人跟着下去看,一路一路都是屍骸啊”
“夠了”
“夠了”
富弼厲喝道,然後看向了隨後怒吼的趙禎。
楊鳴從回憶中清醒,擡頭看去,不禁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