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上,仍舊移來大量遊船,濃歌豔舞,張燈結綵。
嵌雪樓三樓的窗子大開,隱約現出一個頭戴面紗的窈窕身影,靠在窗邊,朝下望着。
不一會兒,一雙手從身後繞過來,將她的纖腰一抱。
夏蓮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後,卻又輕笑一聲。
她轉過身來,看着那人,雙手搭在他肩上,上身向後微仰,保持着距離。
“美人兒,想我沒有?”那人的聲音略顯陰沉。
面紗底下的面容莞爾一笑,聲音婉轉悅耳:“夏蓮是什麼人,哪敢想唐大人呀,大人能記掛着我,就不錯了。”
話雖柔婉,卻帶了三分酸意。
抱她的男人姓唐,是高淳縣新上任的知縣,早就聞得嵌雪樓“春、夏、秋、冬”四美人,前不久來過幾回,卻獨獨喜歡夏蓮的身段和聲音。
那聲音,潑辣起來讓人感覺酣暢淋漓,柔美起來又直讓人酥到骨子裏。
只不過,那場鬧事他也聽說了,所以自見到她後,她便常常用面紗遮臉示人。
“蓮兒何不拿下這面紗來,左右我也不會嫌棄你。”唐大人笑嘻嘻道,懷中人身上的香氣早已撲入鼻中,令他又湊近幾分。
夏蓮咯咯笑着,頭趴在他肩頭,低聲道:“拿下來,會嚇到大人的。”
“蓮兒說的什麼話,我是那種人麼?”唐大人撫着她的後背,“你總得讓我看看你,咱倆這麼好,總不能一直隔着一層紗……”
夏蓮笑着,沒搭話。
唐大人見她不說話,伸手便要去摘。
夏蓮異常敏感,察覺到後,旋即扭過頭去,離開了他的手。
唐大人臉上閃過一絲不悅,放下手來,冷笑一聲:“我想,蓮兒還是認不清當下情況吧。你們嵌雪樓,如今的四大美人兒,哪個不是忙來忙去的,每天求訪的客人不知有多少,除了你……”
夏蓮背對着她,攥緊了衣袖。
“也就只有我唐某,看上了我們夏姑娘不同於常人。”唐大人笑笑,走來,“夏姑娘卻這般冷冰冰,蒙面紗來見我,你拿我唐某人……當什麼?”
你可以走,可以離開。夏蓮想說。
可是她沒勇氣說出口……
她現在什麼都不是,如果唐大人再走了,她就真的沒有一個人了。
念及此,夏蓮勉強笑了笑,轉過身,面向唐大人。
唐大人透着面紗,隱約看到她在笑,便放鬆了幾分,面容恢復和善。
“大人着什麼急……說得夏蓮無地自容了。”她再次靠近唐大人,被他雙手接住,“可大人要答應我,若是見了夏蓮這醜陋面孔,大人不要被嚇到,也不要丟下……”
“還用你說?”唐大人揚眉,搶道。
夏蓮這才稍微放下心來。少時,她終於緩緩擡起手,捏住了黑色面紗的一角。
隨着面紗的掀起,一個滿臉傷痕、眼角脣角皆被傷疤壓得變了形的臉龐,闖入唐大人的視野。
視線中,是怎樣一個不堪的面容?
夏蓮親眼看到,唐大人的眸光聚焦起來,變得無比犀利。他臉上的表情有驚訝、有害怕……已說明了一切。
下沉,沉至水底。
她猛地將面紗放下,推開唐大人的懷抱,低頭拭淚。
唐大人怔了良久,才又重新笑起來,拉過夏蓮:“蓮兒哭什麼,這不挺好的嗎?雖是略有瑕疵,然而也不像你說的那般嚇人……”
“真的?”夏蓮擡頭。
“自是真的。”
夏蓮望着他,唐大人微微笑着。
她的眼淚簌簌流下。
唐大人輕撫着她,說了些溫言軟語,直將夏蓮說得感動不已。
……
門外,秋葵和春柳有些不放心,不安地等候,生怕夏蓮再出什麼事,更怕她想不開去尋死。
可是沒過多久,裏面傳出了嬌笑的聲音,二人怔了一怔,相視一眼,不知是喜是悲。
唐大人從裏面出來,秋葵和春柳只當偶然路過,打了招呼後便進去了。
窗子微開,滿屋的春光柳色,旖旎萬千。錦織的屏風後,坐着一個人影,正在梳妝檯後整理衣衫。
見秋葵二人進來,她趕忙重新戴上面紗,起身問:“你兩個怎來了?”
秋葵和春柳見她不同於往日,心中又是高興又是擔心,遲疑半晌道:“那唐大人,看起來尚好。”
或許,對她是真心的?
夏蓮淡淡道:“他看了我的臉,竟還安慰我,說一點都不嚇人。這兩個月以來,他是第一個這樣說的……”
別人,要麼推脫着離開,要麼破嗓大罵,不留絲毫情面。
“當真?”秋葵微訝,“你讓他看了?”
夏蓮點頭。
“他真這麼說?”春柳也問。
“嗯。”
“這可奇了!”二人笑道,“原來世間還真有不看樣貌的男子,虧得你碰上,這也正是因禍得福了!”
“可是,即便如此,又能怎樣?”夏蓮嘆道,“終不能長久,我們這些人,只靠銀子度日、漂泊無依。”
她是想要安定的人,這一點春柳知道。
可是沉默良久,秋葵還是說:“夏蓮你何必這樣想?難道你願意去過困在宅子裏一生的日子?難道咱們姐妹這樣自由自在的,逍遙一世,就不可以?別人可以看輕我們,自己不能看輕自己呀。”
換作是她,她寧可掙足了銀子,逍遙去遊玩,遊遍大江南北,也不願被人接回家去。
可是這道理,夏蓮卻嗤之以鼻。
打那天起,夏蓮的神色好了不少,也出來走動了,也抱起樂器重新彈奏了,看在黃麗娘眼裏,真讓她安心不少。
“十三娘是如何想的?”這日,她來到黃麗娘房中,剛彈過一曲,便看向黃麗娘。
黃麗娘正在案上作畫,聽聞此言,錯愕地看她。
“什麼如何想的……”
夏蓮沒作聲,過了片刻突然笑了,道:“也罷,如果我是十三娘,有這樣大的本事,我也就知足了,不求什麼。”
黃麗娘怔了片刻,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
她笑了笑,放下筆,走過來沏了一壺茶,邊擺弄茶具邊說道:“你若是我,就知道,活着纔是最重要的。當你失去了一切,見過親人的死別,就不會再哭哭啼啼,更不會爲了男人而要死要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