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小慄躊躇了一會:“昭儀才知道上林苑有個許美人,陛下已寵幸一年有餘,卻一直瞞着她。”
是了,上次在上林苑見到的那個女子,看來劉驁“防守”嚴密,都大半年了才傳到合德耳中。只是,一個美人而已,合德爲何這般動怒
我知道合德愛的霸道,但劉驁亦寵的霸道,合德在他心裏的地位不會撼動分毫,真正可憐的是那些過眼雲煙的女子。
“主上怎麼還坐在這兒,我不是說了麼,請出去,出去”合德嬌怨的聲音傳來,還帶着隱隱的哭腔,聽動靜好像正把劉驁往外推。
我的心一震,合德我是再瞭解不過,聽這語氣我就知道她有多難過,莫非劉驁提出也想晉許美人爲昭儀不可能吧。
“我還能去哪裏”劉驁頹喪地嘆氣,這聲嘆息把我的胸口悶了一下,一個念頭悵然而生,合德是他的歸宿,我不是。
“飛燕,我會死在你前面”
他早就知道了,這究竟是命運的警醒,還是命運的詛咒。
他讓我當皇后,是因爲他會死在我前面,那合德呢,他爲何不擔心難道、頭頂彷彿被潑了一瓢冰水,我打了個寒戰,木然立在門邊,裏面的聲音還在繼續。
“去哪都行,主上還會沒地方可去麼,既嫌棄我們姐妹,就去找你的許美人、王美人、張美人反正這個昭儀我是不當了,你不讓我離開這裏,那我就死在這裏,稱了你和許美人的心”
“合德”我慌忙推門而入,卻腳下一絆,險些摔了一跤,原來地磚上滿是砸碎的瓷器玉器,合德背對着劉驁,只披了一件杏色輕綢裙,髮髻散亂,釵環半褪,兀自垂頭拭淚。
“合德,不可這般和主上說話,怎麼穿這麼少,快添件衣裳。”我牽起合德的手,發現她手心冰涼,又驚見她額角的血痕:“哎呀,你額頭怎麼了”
劉驁當然不可能傷她,只會是她自己磕的,到底發生了多嚴重的事
“姐姐”合德撲到我懷裏,委屈地抽噎起來,我連忙輕拍她的背,柔聲哄道:“好了,不哭了,姐姐在呢,有什麼事跟就姐姐說,姐姐保護你”
合德還是小時候才這樣痛哭過,雖然時隔多年,但兒時的哄勸還是不假思索地從脣間溢了出來,不論是童年那陰冷灰暗的天空,還是如今這金碧輝煌的牢籠,她都是我盡心竭力呵護的妹妹,雖然她的力量早已遠遠超過了我。
合德偎在我懷裏哭着,我漸漸有些喫力,她似乎察覺到了,遂拉着我的手往牀榻上一倒,繼續嗚嗚咽咽地啜泣。
我坐在一旁輕撫合德的肩,側頭望向劉驁,用目光問詢是怎麼回事,誰知他神色躲閃,只一臉難色地指着合德,示意我先將她哄好再說。
“陛下,昭儀,大半天沒喫東西了,用點燕窩粥吧。”小慄端了漆盤進來,卻不敢走向劉驁和合德,而是求助地望着我。
我扯過一牀緋色綾被爲合德披上,轉身對劉驁道:“主上,你氣色不太好呢,是不是不舒服,要不先去外殿歇歇吧。”
我此意是先把劉驁支開,自己單獨來勸合德,免得兩人鬧得太僵,誰知劉驁還未答話,合德卻霍地一聲站了起來,音聲悽絕:“主上還去什麼外殿,直接去上林苑好了,再也別來我這裏”
我還不及訓斥,合德已經跌跌撞撞地跑到帷幔後邊的金漆櫥櫃旁,打開櫃門,拿出什麼東西就往嘴裏送。
“合德,你這是做什麼”我嚇得魂飛魄散,衝上去死命抓住她的手,劉驁、小慄也慌忙上來幫忙。
劉驁臉色發白,一手緊緊扼住合德的手腕,另一隻手則捂住她的嘴,我趕緊去奪她手中的小瓷瓶,掙扎間,藥粉從瓶口灑了出來,濺進我的眼睛。
“哦、”一陣劇痛刺心,我本能地捂住眼睛,跌坐在地。
“姐姐”合德顫抖的聲音滿是驚恐:“主上,這是斷魂散,怎麼辦、怎麼辦”
“快、快傳太醫。”劉驁將我橫抱起來,那雙有力的手臂在微微發抖,他急促的呼吸讓我安心,只是胸膛已不再是熟悉的溫熱。
他的胸口在一點點的冷卻,我寧願是因爲我,也別是因爲命。
姐”合德坐在榻邊,緊攥着我的手,強忍着抽泣。
“別怕,只是沾了一點。”我安慰道,可是針刺般的疼痛卻讓我的思緒越來越恍惚。
不一會,太醫趕來了,給我敷了藥,又用棉布矇住我的右眼,隨後煎了湯藥送來。
許是湯藥的作用,又許是身心俱疲,我只覺眼前發黑,朦朧地閉上眼睛。
“還不肯理我嗎”
“主上是算準了我們姐妹離不開你,故這樣恣意踐踏情意,真真讓人寒心。”
“合德,我、”
“我早該料到,凡事有第一次,就會有第十次。”合德帶着哭腔的聲音沉寂下來,清冷如霜:“去年就該做了斷的,又捱到今年傷慘一次,我再也不要受這種痛苦了”
“合德,你別再說了,你再說下去、我會死的。”劉驁的語氣彷彿冬夜荒原的呻吟,倦怠而悲慼:“你知道的,我愛你們姐妹,勝過所有。”
劉驁似乎下了什麼決心,邁步離去,但並未傳來開門聲,應該是去了另一邊的飾室。
合德小心翼翼地爲我在棉布上又抹了一層藥,隨後也跟了過去。
被我這樣一波折,能和解就好了,可是聽他們的對話和語氣,似乎遠不止此。
“你將這封信送到許美人那裏,她會給你一樣物什,你把那物什帶到飾室來。”劉驁吩咐侍從。
是收回晉封的詔書麼我側了側身,可右眼的灼痛牽起全身一種如焦如灼的感覺,我愈加難受,再也支撐不住思緒去聽,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轉醒,雖然蓋着錦被,殿內也燃着暖爐,可窗外瑟瑟的風聲卻讓人油然生起一股寒意。藥效過後,眼睛已經不太痛了,但心裏的焦灼卻沒有停止,我捂着胸口坐了起來。
“娘娘,您醒了。”
“嗯,主上和合德呢他們好了嗎”
“娘娘放心,已經沒事了。陛下回未央宮處理政事,昭儀感了風寒,怕過給您,就在偏殿歇息了。”
我點點頭,見窗下還透着陰藍的光,看來天還未黑,便起身準備離去。
“你們好生照料昭儀,我回去了。”
“娘娘還是在這歇息吧,等會還要換藥呢。”
“不妨事,讓小萼她們將藥帶上就行了。許是不習慣吧,我在這裏心總靜不下來。”出了隔門,我意識到自己蒙着右眼很是不妥,若在後宮傳開定不會是好話,想起慶安世說仙澗臺的牆角有一扇暗門,便讓小萼引馬車回椒房宮,我自己則拐到廊下走小路。
合德喜歡綺麗絢爛的景緻,因此現下雖爲深秋,少嬪館內還是種着許多耐寒的花,叢叢簇簇、花香馥郁,在薄暮的晦暗天色下,愈發顯得花影沉沉。
“再挖深些吧,若被狗刨出來多罪過。”
“呵,我就是掘地十尺,也藏不了這罪過。”
我聞言,心下起疑,尋聲走了過去,見兩個侍從在花圃後邊的牆根下挖坑,準備埋藏什麼。
“你們在做什麼”
“哦、我們、我們”兩人轉過頭,臉色瞬間蒼白,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一個磕頭不迭,另一個則往前跪了幾步,擋住他身旁的物件。
“你們在藏什麼”
“沒什麼,娘娘,真的沒什麼”
“娘娘,我們不是盜竊,是奉命行事,求您別嚷,我們、我們會沒命的”年紀輕些的侍從哭了出來,悲慼的神情大有難言之隱。
“好了,我不問就是。”我揉了揉額角,不想再聽到哭聲,可心口突然一陣揪痛,究竟是什麼罪過
我驀地轉身,掩藏物什的侍從躲閃不及,我已將他身後的竹篋拖了過來,伸手打開
沒有驚叫也沒有暈厥,我依然靠牆站着,只是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腳下的泥土彷彿變成了堪堪結冰的湖面,只消一聲嘆息,便會落進無盡深淵。
我低估了劉驁的愛、合德的情,卻高估了自己的心。我承受不了這狂風驟雨的一切,我要逃回自己那和風微雨、細水長流的世界中去,可我根本無處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