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山河沙 >第3章 、山上的人
    七峯山爲什麼叫七峯山,沒人知道,不是什麼風景大好的地方,也沒出過什麼有名的人。

    七峯山的山腰有一個湖。段正站在湖裏齊腰深的地方,閉着眼睛,跟睡着了一樣一動不動。身上爛得只餘幾條破布遮羞的衣服暈得周圍的水裏一片渾濁。曾經熟悉的魚遊過水的聲音,蚌殼從水裏沙土上移動的聲音,完全沒有。段正睜開雙眼,深吸一口氣,把頭埋進水裏,一層薄膜蔓延上他的雙眼,阻擋住進入他眼睛的湖水,讓他能看清水裏的事物。朝四周望去,目力能及的地方,別說魚了,連點水草也沒看見。

    段正從湖裏上岸,頭髮、身上的水滴,一點一點的落在地上。他走到那間破草屋旁邊,地上的一塊石頭上面劃了幾百道痕跡。他又回頭看了眼湖水:太深的地方他不是很想去,昨天他在湖水深處忙活了多半天,不見任何能喫的東西。最後還是吃了存下來已經好多天的一把枯草,大口大口的灌了不少涼水,肚子裏火燒火燎的感覺才微微緩解。

    七峯山不是什麼美妙的地方,但是離着苦寒邊境地還有個八百里。周圍倒是有個小村子,但是超過了段正的聽力能及的地方。段正是一個異人,聽力能及的地方,就是他能迅速到達的地方,當然還有水中視物。

    段正來到七峯山之前待在施城城郊的一所大宅子裏。他是宅子主人的僕從,幫宅子的主人侍弄園子裏的花草。每天喫食談不上多麼美味,對於下人來說還不錯,逢年過節能開個葷,偶爾還有壺勉勉強強的酒。兩年前的一天,宅子的主人將段正和其餘的五個人叫到了書房裏。

    你們六人跟了我多少年了宅子的主人是一箇中年男人,那一把美髯有些醒目,沒有什麼特別。十五年了,主子。除開段正,其餘五人異口同聲的回答。恩,不短了。中年男人點了點頭,問段正:你呢多少年了段正搔了搔頭,想了想,搖了搖頭:就記得主子賞了小的一口飯喫,還給賜了名。

    看看桌子上的東西。中年男人對着他們說了一句,伸手揭開了那蒙着黑布的東西,滿滿的兩圓盤黃金,被鑄成元寶模樣。六個人有的臉上浮現了驚喜、有的困惑、有的茫然、有的勢在必得,有的兩人視線交匯。中年人細細的看着這羣人的神色,暗自在心裏打算,到底該將這事交給誰去辦。

    段正只看了一眼桌上的東西,就移開了視線,這金子是不錯,可主子也沒說給他,看着無趣。段正看向中年人背後的一株茶花,茶花種在如玉青瓷一樣的雕琢精美的花盆裏,放在書桌旁。段正自己數年來對宅子中的各色花草盡心盡力,這盆茶花從來沒見過,應是主子隨身帶來,想來是愛物。段正想得有點出神,你看我這花如何段正滿心滿眼的都是這株茶花,聽得問話,不假思索的就說了:這花養得不好,有些糟蹋了。

    中年人聽得段正回話,覺得這個金銀不入眼的下人有些妄爲,又不確定他是不是故意這般姿態,就問他:怎麼養得不好段正走近了花盆,一邊細細翻看着茶花的枝葉一邊說:葉子上起了鏽斑,雜枝太多,需得修剪,晴好的日子曬上兩個時辰。我再用上點藥水,就成了。他一口氣說完,還因自己想得周全點了點頭,完全不記得自己是在主子的書房裏了。

    也許是因爲段正對金銀的不重視,也許是因爲他養茶花確實有一手,這件中年人很是看重的事情,最後落在了段正的身上。他得到了那天桌上的金子和一份新的差事在七峯山山腰的這間破草房裏等一個人。這個人段正不知道面目,姓名,但會非常好認,因爲他會揹着與成人同大的一把劍。

    段正覺得這事比在園子裏擺弄花草更爲清閒、簡單,主子給自己的工錢着實有點豐厚:只是等一個人,順便帶上一道口信。

    段正來到七峯山,一待就接近兩個年頭。這兩年時間裏,段正見過的人不超過五個。其中有一次是兩個樵夫來到了附近,段正還想着能不能給他們點錢,讓他們以後幫着送點喫的東西來山上。結果那兩人遠遠看了他一眼,就跟見了鬼一樣,驚慌失措的慘叫着跑走。段正當時還想着,活該這兩人當樵夫,賺不到錢。直到後來在湖邊,段正不經意的看了眼自己在水裏的倒影,覺得能不被他那副尊榮嚇到的人還是很少。打那以後,段正聽見路過的商旅一邊飛快的趕路,一邊談論着七峯山鬧鬼的傳說,人煙越發不見了。

    乾糧、野物、草根、樹皮、苦果子、土蟲子、青草、枯草段正能力範圍內能喫的東西都被他喫得差不多了。段正個子又高,長時間的飢餓讓他形同骷髏,傴僂着腰背。不去遠一點的地方找喫的自己會餓死,只是萬一他這一走,主子交代要等的人來了可怎麼辦進退兩難。

    段正躺在破草房前的空地上,夏初北地的陽光不算灼熱,燻烤着他的溼衣,讓他有些昏昏欲睡。迷糊間,似乎有輕輕的腳步伴着抽泣聲傳來。段正一個激靈,瞬間清醒了過來,他慢慢的從地上爬了起來,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段正細細打量着來人,那是一個女子,普通的麻衣羅裙,農婦打扮,邊走邊哭,不時用袖子擦着雙眼,她也沒有揹着一把大劍。這不是自己要等的人,段正沒了興趣,長嘆了一口氣,坐回地上。

    專心哭泣的女子聽到了他的嘆氣聲,順聲望來,被段正的模樣嚇得打了一個嗝逆,哭聲住了。女子雖然嚇得哆哆嗦嗦,但是卻沒有尖叫逃跑,也沒有暈厥過去,段正覺得好奇,看着這個膽子有點大的人。

    女子的手鬆開握緊,重複了很多次,終於捏成拳頭了,牙齒打顫的問了一句話:你你是七峯山上的惡,惡鬼嗎若不是段正的耳朵靈敏,這句話近不可聞。

    段正懶得搭理,嫌說話耗費力氣,索性閉上了眼睛養神。女子把他這個動作當成了默認,一直顫抖的身體慢慢的停了下來,眼睛裏更是凝出了決絕與死意。段正聽着女子牙齒打架的聲音越來越小,剛剛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就見一個東西對着自己當頭罩了下來。安靜了十息不到的女子,猛的發力撲到了段正的身上,對着他毫無章法的撕打了起來。

    段正沒有提防,直接被女子推翻在地,讓長時間餓得不行的他眼前一片昏黑。做慣農事的女子,手勁大得差點直接要了他的命。大喘了幾口氣之後,段正雙手抓住女子亂打的手腕,一把將她推開,自己借力翻滾開去:你再打得幾下,老子可真的變成惡鬼了簡短的動作幾乎耗盡了段正最後的力氣,他俯趴在地上,破爛遮體的衣物打溼後混着泥土,曬乾了直接能給他糊個泥板子。

    女子跌跪在一旁,雙手緊緊抓起地上的泥土,嘴裏嚎哭着:你不是惡鬼你不是惡鬼呀那我可怎麼辦哪怎麼辦啊農婦住在七峯山下的小村子裏,前兩任丈夫都死於非命,第三任丈夫不嫌棄她剋夫的名聲,可這才新婚不到兩月,這位現在已經摔斷了腿,無錢醫治躺在牀上。傳言七峯山上有食人的惡鬼,阻着人進山,村民愚昧,逼迫農婦上山祭惡鬼。農婦覺得自己確實是不祥之人,萬念俱灰,上了山,想着惡鬼吃了她,丈夫沒人刑剋,也能保得命來。

    段正聽得女子哭訴,頭大如鬥,想開口問問,這農婦的硬命克不克旁人,但轉念一想,自己遇到的難題似乎迎刃而解了。段正伸手在爛衣裏面翻了一個布袋子出來:我這裏有錢,我送與你爲你丈夫看腿如何農婦聽得這話,擡起鼻涕眼淚糊成一團的臉,怔怔的看着地上那個又黑又髒的袋子。

    段正側着頭,看着農婦一臉不信的表情,用手指將袋子裏的東西擠了一塊在地上,雖沾染了一些髒污,也能看出來那是銀錢。農婦膝行幾步,抖着手將地上的銀錢抓起來,放在嘴邊用牙齒一咬,隨後牢牢的抓在手裏,對着段正就開始重重的磕頭,嘴裏唸叨着菩薩。

    行啦行啦我也不用你拜也不用你求,我的錢,給你丈夫看十條腿也足夠。我這有一件事要你幫忙。農婦看段正趴在地上,說話費勁,趕緊把段正扶坐了起來,聽得段正說話,又趕緊跪回地上,信誓旦旦:我男人腿好之後,我與他一定同來,恭請菩薩法身,子孫不絕,家中日日供奉不息。

    供什麼法身,你今日趕緊送點喫的予我來。段正廢了半天口舌,終於使得農婦半信半疑他是個人,並許諾每三日爲他送些喫食飽腹。

    聽完他交代事情的農婦,抓着救命的銀子飛快的跑下了山,半個時辰之後又提着一籃子粗餅送了過來。

    段正抓着農婦送來的麥麩餅,一點點掰碎塞在嘴裏,然後用手捧起湖水,混成糊糊吞下去,粗糙難嚥的磨劃過他的喉嚨,落進他的肚子裏,延續着段正的命,等一個不知道來時來路的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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