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雲婉晴的請求,趙秀才臉上那和煦的笑意微微斂起,臉色隱隱出現一絲崩裂。
他的指尖微頓，原本在手掌間打轉的摺扇立刻滑落在地,傳出一聲悶響後陷入積雪之中。
雲婉晴彎腰將這把價格不菲的摺扇輕輕撿起,擦乾淨雪水後遞了過去,疑惑道：“趙公子？可是有爲難之處？我聽聞那龍鳳樓的東家不愛出現在人前,想着你常去應該有些門路。若是不方便，那就算了罷。”
趙秀才回過神來，從她手裏接過摺扇，口中掩飾性地輕咳兩聲道：“咳咳......雲姑娘放心，小生既然答應了你,自然不會輕易食言。只是龍鳳樓那東家性子古怪得很,我可以去幫忙提上一句，但會不會見你就不是我能決定的了。”
雲婉晴趕忙點頭,口中連聲謝道：“趙公子願意幫忙提上一句，小女已經十分感謝了，不敢過分奢求其它。”
此事談完，兩人便一前一後地回到前堂,衆人各自懷揣心事地用完了晚膳。
今日趙秀才難得沒有留下同池思瑜幾人嘮上幾句，而是喫完了自己的那份麻辣燙，就匆匆忙忙地起身告辭了。池思瑜亦是端着滿臉心事，食不知味地最後一個才喫完。
第二日,池思瑜擔心王掌事再次遣人上門搗亂,趕早去書院請了三天假,然後又急急忙忙地跑了回來。
然而，自從王掌事派人來雲記小食買回那四大碗麻辣燙後，就徹底沉寂了下去，沒再搞出什麼幺蛾子。
與池思瑜相比，有了趙秀才那句承諾的雲婉晴，倒是淡定得多，每日按部就班地經營着自己的小食肆。
這日，雲婉晴又端着一盅冬瓜排骨湯進了隔壁四合院，卻見楊知遠正板着臉，抱着手臂冷冷地坐在石凳上。
在他的對面，李驥則一臉淡然地仔細端詳着手裏的小冊子，彷彿沒有看到楊知遠的神色一般。
雲婉晴淺笑着把手裏的托盤放到石桌上，調侃道：“呦，這是誰惹到咱們的楊先生了？怎麼大清早上就氣呼呼的呢？”
隨着雲婉晴每日不落地送補湯上門，她和四合院裏的人們也日漸熟悉起來，偶爾還能同楊知遠他們開些小玩笑。
楊知遠看到雲婉晴進門，心思早就迅速轉動起來，他的眼神微閃，輕哼了一聲開口道：“還能是誰？不就是某個生了病，卻又不願意隨我去看郎中的人麼？”
本來楊知遠在知道柳旭的叮囑後，第二天就準備帶李驥過去看病，可是北邊接連送來的十幾封軍報徹底打亂了他的這個計劃。
今日好不容易將軍務處理完，兩人可以歇口氣。楊知遠立刻就琢磨着帶李驥去柳旭那邊看看，沒成想李驥又冷着臉不願意去了。
楊知遠也不知道他打哪裏來的這個臭毛病，只要不是病得快要死了，能不看郎中就堅決不看郎中，小病小傷的全都靠自己的身子硬扛着。
這人又不是金剛羅漢，哪能次次都扛得過去。楊知遠這些年爲了讓李驥乖乖就醫，花費了不少心思，到目前爲止發現還是打着雲家姐弟的幌子最有效果。
不用楊知遠多加解釋，雲婉晴立刻就將目光放到了四合院裏唯一的病患李驥身上。
她的臉上浮現一抹擔憂之色，關心道：“李公子，諱疾忌醫可不是什麼好事。萬一本來只是些小病小傷，但因爲沒有及時治療而變得更加嚴重了，豈不是有些得不償失。”
李驥用威脅的目光橫了楊知遠一眼，轉頭對上雲婉晴時卻又盡數收斂。他看着少女那真誠的關心之色，耳朵尖上又閃過一絲難以令人察覺的淺紅。
最終，在雲婉晴和楊知遠的雙重夾擊下，李驥無奈地點點頭答應：“多謝雲姑娘關心，我今日會找時間去趟楚郎中那兒看看。”
楊知遠立馬又給了雲婉晴一個眼色。
雲婉晴接着說道：“我前幾日帶小璐去複診時，聽楚伯伯說雪停了就要出趟城，你們太晚過去可能會錯過。李公子不如喝完了湯，趁着身子正熱乎就趕緊過去吧！”
楊知遠也趕忙幫腔道：“對對對，阿驥你看，雲姑娘都這麼說了，咱們趕緊喝完出門。”
雲婉晴手下迅速開始佈置，暗一不知從哪裏又閃了出來，爲她送上了一隻湯碗。
雲婉晴的心中有些疑惑，阿一向來辦事妥帖。可是這會兒李驥和楊知遠都在這裏，他怎麼會只送過來一副餐具。
她爲李驥盛好湯，轉頭看向楊知遠，輕聲詢問道：“楊先生要喝一些嗎？”
楊知遠察覺到李驥隱隱傳來的眼光，他的嘴角扯出一絲假笑：“我早膳喫得有些多，這會兒實在是喝不下去了，多謝雲姑娘的好意。”
雲婉晴點點頭，不再多問。
故而，她完全不知道楊知遠在心底的吶喊，要知道這些天來，楊知遠別說是喝上一碗湯了，他連一勺子都沒能蹭到。
楊知遠盡揀着前些日子出門時，沿途所見到的風土人情說與雲婉晴聽，彼此之間的氣氛和樂融融。
李驥看着眼前郎才女貌的和諧模樣，霎時心中一陣不爽，卻又不知氣從何來，只是手下喝湯的動作不自覺地加快許多，面前的一大盅湯瞬間就見了底。
湯碗被重重地放在石桌上，清脆的聲響瞬間打斷了雲婉晴和楊知遠的聊天。
雲婉晴一瞧，驚訝道：“李公子，你這麼快就喝完了？”
她不禁有些咋舌，這一盅湯雲家姐弟加上池思瑜可能一頓都喝不完，李驥居然這麼一會兒就喝得乾乾淨淨。
雲婉晴有些懷疑：李公子不會每次都不夠喝吧？要不明天換一個更大一點的湯盅？
李驥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將迎來專屬湯盅的又一次加大加量，他站起身子，點點頭道：“喝完了，咱們這就走吧！”
楊知遠意外於李驥當下突然產生的急迫之情，他有點摸不着頭腦，愣愣地說：“那......就走吧。”
常年行軍之人向來速度極快，三下五下便收拾妥當。雲婉晴和李驥等人一同出門，她抱着喝得乾乾淨淨的湯盅站在自家食肆門口，目送他們離開。
楊知遠趁着李驥沒注意，回身朝雲婉晴拱了拱手以示感謝，雲婉晴回了他一抹淺笑。
她轉身進了後廚，池思瑜正帶着雲璐在院裏擇菜，他擡頭問道：“小晴，怎麼今天去了這麼久？”
雲婉晴將手裏的湯盅放下，一邊在碗櫥裏扒拉出一個更大一些的湯盅，一邊回道：“李公子正好要出門，我就乾脆在那邊等他喝完，好把湯盅帶回來清洗。”
當雲婉晴已經把新湯盅洗乾淨，燉上一鍋新的湯時，李驥等人也到了楚家院子。
柳旭正在院子裏看醫書，手邊放着一盞清茶，杯中冒着縷縷熱氣。他見到李驥等人，起身行了個禮。
楊知遠先一步開口：“柳大人，您之前和暗一說，王爺的身子不大好是什麼意思？”
柳旭慢悠悠地撫了把長鬚：“老臣還需王爺跟我進屋去好生檢查一番，這纔敢斷定。”
房門緊合，李驥和柳旭對站在屋內。
柳旭心中無奈，這位王爺果然是軍醫中出了名的硬骨頭，嘆聲道：“王爺可知自己的身子目前是何種情況？”
李驥的眼眸微眯，他知道柳旭醫術高超，那日把脈對方絕對發現了什麼，薄脣輕啓，簡單地吐出兩個字：“沙漏。”
柳旭微微點頭，不知是哪位同行竟能如此精確地總結出來這兩個字，他開口解釋道：“確實如此，王爺您少時遭逢大難，先太子四處搜尋名貴藥材，這才勉強將您身子的虧損補回來。若是如此安穩一生倒也無礙。”
他喘了口氣接着說：“然而連年的戰事、數次的內外傷將您好不容易補上的那點缺口又戳開來，您如今的身子就如同一個沙漏一般，外面看着是沒什麼大問題，但內裏的精元卻在不停地被消耗，不出二十年就會虛耗而亡。”
李驥的眉頭一挑，心中有些詫異，柳旭果然不愧是太醫院裏數年來最爲出類拔萃的人物，只憑那短暫的把脈就將他身體裏的狀況看得一清二楚。
精元損耗這種事情，正常人只需要好生休息調理一番便可恢復如常。然而李驥因爲年少時的人禍，身子底兒早就被蠻橫地破壞過一次，再加上行軍打仗帶來的大小傷，損耗的精元幾乎很難找補回來。
這種病症初期幾乎很難診斷，但是經過日積月累，窟窿越來越大，終於可以被察覺時卻又爲時已晚，迴天乏力。本來應該十幾年後才被一衆太醫查出來的病症，柳旭居然現在就發現了。
柳旭小心地看了眼李驥，建議道：“王爺不如先褪下外衣，老臣給您施針看看情況？”
如今順利地找到了雲璐，李驥自然沒有想要找死的念頭，多活一天便能多護着雲璐一天，他沒有拒絕柳旭示好的理由，很快就利落地褪下外袍。
中衣之下，強壯的身軀之上，暗含着密密麻麻、大小深淺不一的傷疤，縱使是見過各種病患的柳旭都看得有些頭皮發麻。
他深吸一口氣，凝神下針。
門外，楚煦師徒今日出門去了。楊知遠帶着暗一幾人候在院內，一個上午過去，房內沒有傳來任何聲響。
楊知遠連暗一遞過來的午膳都懶得喫上一口，他起身在院子裏來回踱步。
時間過得極快，一晃眼就過了下午申時，房門終於吱呀一聲從裏面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