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彷彿是一個獵手,用一種戲謔的目光看着腳底下的獵物,他淡淡說着,語氣裏也半點沒有免他們罪責的意思。
司徒熙說話是經不大腦的,行爲也是極爲莽撞的,所有想救龍辰的人,都爲她捏了一把汗。
可是反觀司徒熙自己,她卻面色如常,很是冷靜。
她道:“敢問父皇,您下旨平災,其因可是想救助百姓?”
皇上看着她道:“自是當然。”
“敢問父皇,您下旨召回龍辰,其故可是擔憂他的安危,不想他涉險被難?”
皇帝怔了一下,不管他內心有多少原因,但這是最官面上的一套原因,他點頭道:“不錯!”
“謝父皇!”司徒熙又叩一頭,這才俯地低言道:“初入遲州城,鼠疫爆發,饑民遍野,病患滿地,當父皇第一道聖旨下來的時候,臣妾內心是狂喜的。”
“可誰知殿下卻抗旨不接,執意不歸!任太醫和遲州官員如何跪地肯求,他都不肯離去。”
“後來,父皇您又追加了兩道聖旨,京城往返遲州需二十天,您三日三旨,定是猜到了殿下的脾氣對嗎?”
皇上臉色有些不自在,沉默未語!
司徒熙接着又道:“當臣妾知道父皇三日三旨之時,焦急之下,便和五皇兄商議,用迷藥將殿下弄暈,由五皇兄帶殿下離遲州回宮,此事……五皇兄和衆軍都可作證!”
“可沒想到殿下半路醒來,奪馬奔回!臣妾身爲人妻,自是不能看着自己的夫君求死,臣妾當日在城門,跪問殿下爲何歸來。”
“父皇……”司徒熙眼圈一紅,跪前兩步大聲問道:“您可知您兒子是怎麼說的?”
皇帝心口一顫!
司徒熙直直盯着他道:“龍辰說,遲州之地,父皇之河山,遲州之民,父皇之子民!如今病災滿地,他若離去,恐災民誤解父皇,若災民變成怨民,怨民變成爆民,則塗炭地方,惑亂江山!”
“父皇!”司徒熙突的一揚聲。
皇帝猛的一顫!
司徒熙又跪前兩步,眼淚成串的往下掉,她哭道:“試問天下,有誰不怕死?試問天下,又有誰不忠君?可您知道誰是真忠?誰是假忠嗎?”
“父皇,臣妾也曾問過殿下,值嗎?怕嗎?委屈嗎?可您知他是怎麼說的?”
司徒熙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皇帝,皇帝的眼底隱隱有些動容。
司徒熙任淚水肆意,一字一句的道:“殿下他說……自他出生之日起,就與父皇親近,他生下那日,父皇爲他擺千席宴,三天三夜!”
“他滿月之時,因承不住太強的靈氣,一時危在旦夕,是父皇抱着他,登上了雪山之巔,向蒼天拜祭,跪了七天七夜!”
“父皇養育之恩,重於天地河山,父皇諄諄教誨,他銘感五內,若舍他一人性命,昭聖德於萬民,他死而無憾。”
“臣妾勸歸之心,也在那一刻土崩瓦解,只因臣妾感同身受,理解殿下一片至誠至孝之心。臣妾八歲時,誤中蛇毒,臣妾之父母,交替爲臣妾換血,我父母一身鮮血抽了數月,只爲再救我一命……”
爸媽媽,想起軒寶和康寶,壓抑在內心的思念決堤,她悲傷欲絕,哭聲心酸,極具感染力。
她又向前跪爬兩步,雙手攥住了皇上的衣角哭道:“父皇,兒臣知您六道聖旨之良苦用心,兒臣知您日夜憂心掛肚牽腸,兒臣知您夜不能寐心急如焚,兒臣都知……都知……”
“可您知兒臣這一腔護君愛父之心嘛?可您知只有兒臣身在災區,平定災民,才能穩固江山,才能讓父皇高枕無憂嗎?”
“兒臣爲父,萬死不辭,饑荒也好,鼠疫也罷,你兒龍辰,兒媳司徒熙,何曾畏懼?”
“可兒臣們就算是死,也不應寒了父心赴死,也不應屈死……兒臣怕有一天,父皇明知真相,又當如何自處?父皇明鑑!”
重重將頭叩在皇帝的腳尖,那“嗵”的一聲響,深深震憾着他的靈魂。
靜,整個議政的死一般的寂靜。
淚目!
聞者落淚,就連皇帝也雙眼通紅。
他目光怔怔的看着司徒熙,顫顫的伸手輕扶她。
司徒熙擡頭,額心滲着血絲,她呢喃着叫一句:“父皇……”
這一聲哭腔,柔碎了皇帝的心,也喚起他作爲一個父親的自知。
他偏過臉,看着仍然直挺挺跪在那兒,雙眼血紅的龍辰,那是他的親生兒子啊,那是他嫡嫡親親的血脈啊!
他要做什麼?他想幹什麼?看看兒子那雙沉痛的眼睛,他又幹了什麼?
辰兒不擅言辭,他是知道的,可當年東平之亂,他用一己之力,力挽狂瀾救了炎龍國,那時他登高一呼,可直接爲帝。
但他沒有,他還是將兵符給了自己!
司徒熙說的沒錯,他違旨抗旨,爲的是炎龍河山的穩固,他不喊冤不念屈,因爲讓他死的人是父親。
父讓兒死,兒不得不死!
他愚忠的兒子啊!
司徒熙說的沒錯,如果有一天他失去了這個兒子,還有誰爲他賣命殺敵,無怨無悔?
還有誰爲他抗旨不遵,只爲江山穩固,他卻身陷災城,與飢病交加爲伍?
如果有那麼他想通的一天,他又如何自處?一切防備均來自他的猜疑,可他的兒子,何曾有過一絲反抗?
他脾氣不好,隨了自個,他不擅言辭,也隨了自個,他的兒子如此像他,本應與之心心相通才是,又怎會讓讒言蒙了雙眼呢。
皇帝老淚漣漣,他蹣跚着走過去,無聲的解着龍辰身上的繩索。
他這一舉動,代表着原諒,也代表着赦免。
頓時有些想救龍辰,眼色也活絡的,立刻跪地呼道:“求皇上三思,饒了六殿下吧。”
“求皇上三思!”瞬間,身邊的人全都跪下去了。
只有皇帝和遠處的阮公公對望,阮公公看了一圈,也忙跪在了地上。
皇帝扶起龍辰,重重拍着他的肩膀道:“你這孩子,舌頭長了九曲十道彎彎,爲自己說句委屈,又能如何?”
龍辰揖禮,低眉垂眸道:“父皇教誨,兒臣爲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流血不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