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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02章 風流地

    自從一年前被大哥救回,她便極少出過公儀家宅。此趟爲了出門方便,特地作了男裝打扮,柔滑青絲盡皆束在腦後。祖母與嫂嫂瞧了,都笑說好一個俊俏的小郎君。

    笑歸笑,老太太的眼睛裏卻漸漸閃過淚花,滿滿的都是不捨。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就是這麼奇妙,縱使沒有血緣牽絆,但她當作親孫女疼了一年的小姑娘,眼見着便要離開自己了,以後會不會再回來還說不定,老太太心裏滿是難過。

    她撲進祖母懷中,還是如以往般蹭了蹭祖母的面頰,說:“奶奶,無論我想不想得起來過去,您都是我的親奶奶。”

    最茫然無助的時候,也是老太太摟着她,對她說:“以後,我就是你的親奶奶,這裏就是你的家。”

    老太太聽了這話,更加的捨不得她了,最後只能囑咐,“早去早回,啊,跟你二哥一起回來過年。”

    “嗯”她點頭應下,笑道,“今年過年,還想喫北邊來的醴酪酥。”

    “好,好。”老太太一迭聲地答應,“奶奶讓你大哥派人去尋,啊,就等着你們兄妹倆回來。”

    車馬漸漸去得遠了,她看見三哥依舊站在府外,手上託着她交託給他的蒼青鳥。

    這一走,就整整走了七日纔來到蒼江邊上。

    換了水路,她反而覺得愜意舒坦了,連日疲憊漸去。再看自家二哥,倒與剛出門時沒什麼不同。雖不似大哥那般成熟穩重,卻永遠都是一副溫文隨和的模樣,隨遇而安,波瀾不興。

    “過了青峽,就是啓國境內,這之後的江流就會變得很急。沿蒼江行船南下,明日一早就能到達江渚,也就離江海餘生樓不遠了。”公儀修站在艙外瞧着過眼山水,又回頭看了看她,笑說,“好在你不暈船。”

    她倚着船艙坐下,說:“二哥彈首曲子吧。”

    公儀修微微一笑,坐在她的對面,任由船伕搖着木漿,將迢迢山水甩在身後,泠泠琴音揮灑在湍急而過的江面。

    靜坐撫琴的溫柔男子,她忽然就覺得這一幕無比熟悉。原還以爲是過去一年聽得久了,只是又不太對。

    她往前傾了傾身子,琴聲稍滯了一下,卻並沒有停。少女柔荑拂過公儀修的發頂,發冠被取下,青絲如瀑流瀉滿肩,舟中燈火之下,映襯一室柔光。

    公儀修脣角輕勾起一個弧度,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真是調皮。”

    她嘻嘻一笑,靜靜瞧着兄長,只覺心安。好像這樣,才與她心底的某個瞬間更爲重合。

    琴聲徹夜不停,氤氳最寧靜的夢。

    一覺醒來已是天光大亮,公儀修站在船頭,長髮未束,獵獵迎風。這樣的他,俊逸瀟灑好像一名隱士,不知何時便將羽化隨風。

    她揉了揉眼睛也站去艙外,卻被他攔了回來,“早上風大,多加件衣服再出來。”

    船行片刻便已泊岸,三江交匯風流寶地,江渚城之繁華僅自碼頭便能窺見一斑。她心疼二哥眼下那一抹青,他的心思本就周密,出門在外又多勞心護她周全。她的意思,是尋家客棧好好歇上一陣,三日之後便是霜降,也是衆人爭搶餘生令的日子。

    公儀修卻在房中收拾妥當,攜了她去街上閒逛。除了眼底略青,面上卻還是那樣神態。這一下,就連她也根本不知,二哥的極限到底在哪。

    南地民風開放。

    文雅清俊的青年,加上俊俏靈秀的少年,這樣的兩個人走在街上,不一會就收穫了不少女子的媚眼。她雖不甚在意,到底也還有些不自在。但看二哥卻是寵辱不驚,花花草草,奇巧珍玩,邊走邊評,總能說出個一二三四,偶然還停下來與小販們一陣討價還價。

    三條街逛下,兩人四手都已提滿。她這才知道,原來二哥還有這樣一個愛逛街的喜好。心滿意足之後,他帶她拐進街角一座茶樓,挑了個臨窗位置坐下,一邊與她閒聊,一邊品茗觀賞街景,倒也好不自在。

    忽聞座中一陣歡騰夾雜掌聲,北廂珠簾卷下,樓中便起弄弦之聲。

    這是她第一次,聽二哥以外的人彈琴。

    倒不是因爲以往足不出戶孤陋寡聞,她也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做什麼的,只是聽琴的耳朵很刁,尋常絲竹之聲根本難入其耳。本就愉心悅神之事,如不悅耳又何必聽之磋磨。

    所以於此事上,她向不委屈自己的耳朵。

    可是此時縈繞耳畔的琴聲。

    雖於這鬧市之中奏出,卻彷彿深山裏面的一泓泉,清冽純淨得令人驚豔。時似蜿蜿蜒蜒春日溪流,叮叮咚咚跳躍腦海,又如碧水之中一株玉蓮,不蔓不枝片塵不染,只於陽光底下搖曳生姿。這樣的琴聲,彷彿透了香,輕兮飄兮引誘着在場者的鼻尖。

    不說比二哥好,但一定與二哥各有千秋。

    公儀修亦是一副認真傾聽神色,指尖輕叩桌面,發出只有兄妹兩人所能聽見的相和聲。

    然後,琴聲便停了。

    茶客們相繼回過神來,早有鄰座數人拉住茶博士詢問,北廂裏頭彈琴的是什麼人

    茶博士卻也說不上來,那人每次來去飄忽,只興之所至會來彈上一曲,卻很少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似乎是江海餘生樓裏的病人。

    所有的疾病,一旦與江海餘生樓沾上邊,那就一定可說是棘手了。因爲樓中主人有條規定別人能夠治得好的病,他不治。

    她聽了暗自好奇,能夠奏出如此佳音的妙人,究竟會纏染什麼樣的病症不過二哥說過,江海餘生樓從無治不好的病,想來此人心間自是無憂無礙。

    桌旁忽多一人入座,她回過神來,瞧着便是一驚。

    那是一個與二哥年齡相仿的男子,不過剛弱冠的年紀,面上卻自有一股從容淡定。他不想要人注意到他時,旁人便絕不會注意到他;可他若想被人關注,那瞧見他的人便絕移不開目光。他的人就像此時的繞樑餘音,芙蕖滌碧波,片塵不染身。

    可是這樣的男子,眼上卻蒙着一塊布他是個瞎子。

    二哥的警惕性向來很高,然而此刻面上卻只有溫和有禮的微笑。

    陌生男子率先揖了一揖,“唐突了。”

    公儀修斟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笑道:“是在下先起親近之心,先生何來唐突一說。”

    “浮生寂寞,知音難覓,能於此處得遇先生,高山流水,實乃一染塵之幸。”那人舉杯淺啜了一口,行雲流水般的動作,讓她懷疑他是否真的看不見。

    公儀修亦笑着自報過家門。二人交談中,她方恍然一染塵便是方纔北廂彈琴之人,只不知爲何便引了自己二哥爲知音。待人走後,她不由低喃,“一染塵,這是什麼怪名字”

    公儀修笑道:“所以,他不是一般人。”

    “就因爲他不是一般人,所以掐指一算就能知道二哥也是弦上高手”少女眉眼彎彎。

    “當然不是。”公儀修失笑,“方纔他於北廂彈奏,本是即興之作,我卻能以指聲相和,他便將我引作知音人了。”

    “原來是這樣。”她恍然大悟,隨即又覺不可思議,“二哥的指聲如此輕巧,北廂離這又這麼遠”

    “一名好的琴者,必是一個善於傾聽的人。”公儀修道,“何況,還是他那樣的人。”

    她依舊有些似懂非懂,卻忽然想起一染塵離去時的那句話,“相信不日,還能再見賢兄妹。”

    她看着杯中小小的自己,這一身男裝雖不說有多惟妙惟肖,卻也不至露出太多破綻,即使明眼人也不一定瞧得出是女子,卻被他一語道破。

    加之他行動間全無半點不便,這樣的人,到底是真瞎還是假瞎

    這個問題,她沒好意思再問兄長,只是皺了皺鼻子道:“二哥做事情,還真都是別有深意呢。”

    “哦怎麼說”公儀修笑道,“我倒覺得你這句話,意味深長。”

    她有些俏皮地側頭瞧他,“二哥選在這個時候來江渚,不僅僅是爲我求得餘生令,還有一個原因,是爲避戰吧”

    眼下離國正與隳國交戰,雖只不過東南邊境小打小鬧,但她相信,以隳國國主的胃口和實力,對離國的侵犯絕不只是如此,不定何時便會大舉西進。而依他們一路行來所見,大戰全面爆發之日怕是已經不遠。

    “你”公儀修的眸光逐漸變得深邃。

    少女的神色有些黯然,“家中的事情,三哥閒暇時都曾與我說過。”

    所以,關於他們的祖父和父親如何故去,她都知道,也明白二哥爲何不願再替離國朝綱出謀劃策。離開,是他最好的選擇。若他不願回去,她會陪着他直到戰事平定。

    公儀修嘆了口氣,“若是祖父與父親仍在,定會對你的聰明乖巧十分喜愛。”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往日大哥三哥不在家中,我多跟着二哥。耳濡目染,也明白了不少事情。”

    公儀修溫和一笑,許久,說道:“若是我們此行得不到餘生令,怎麼辦”

    她聞言一愣,這個問題,她還真沒有想過。或許潛意識裏,總是覺得向來雲淡風輕的二哥,能夠解決任何事情。或許二哥此問的深層含義,還是在於,若一直不能恢復記憶,那怎麼辦

    公儀修呷下一口熱茶,笑着自答道:“那也無妨,只要你願意,公儀家自會養你一輩子。”

    ps:隳,hui,第一聲,毀壞之意。原諒作者查的一手好字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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