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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08章 促餘生

    汀上視野十分開闊。浸透月光的冷風從河面刮到東山,彷彿沾染了鬼氣,陰森森地往脖子裏灌。淡竹徒然睜着大眼,面色已是慘白,似被嚇得動彈不得。

    披頭散髮的白衣鬼魂飄在半空,身上滿是血肉傷痕,見兩個女孩被嚇得不輕,那鬼彷彿十分得意,伸張着脖子露出扭曲的五官,翻卷的皮肉。

    她到底年長了幾歲,一把扯住淡竹的手腕,淡竹回過神來,兩人撒丫子往樓子裏掠。

    黑洞洞的高樓近在咫尺,她們卻無論如何都靠不近一丈範圍。便似一道無形的障壁,方一接近便被貼着臉打回,雖不有多疼,摔在地上卻好不狼狽。那鬼的喉嚨裏發出“咕嚕嚕”的聲音,像在吞嚥口水,又好似躲在暗夜中冷笑,讓人聽了毛骨悚然。

    貓捉老鼠的遊戲還在繼續。

    它好像並不急於捉住她們,而是攆着兩個女孩子驚慌逃竄。樓中人就好像死了一樣,無論她們怎麼大呼小叫,都沒有半點動靜。她們的力氣終會耗盡,可那鬼卻只稍動下身形,就會漂移至她們身側如影隨形,附骨之疽,是把人折磨至瘋狂的絕望。

    她帶着淡竹跑到水邊,她與二哥來時曾住過一晚的房舍,此時雖已無人,屋外卻還點着燈籠,暈黃燭火讓人心內稍安。淡竹本還在哭泣,此時卻只剩下一噎一噎的力氣。

    藉着房舍的遮掩,她瞧見那鬼並未追來,便對淡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淡竹立時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淚目之中猶有驚惶。兩人小心摸進屋子,微微舒一口氣。她沿途撿了根樹枝握在手上,下意識的舉動,也不知道有何用途,未注意自己無意之間已在枝上蘊滿了靈力。

    兩人蹲在窗下,她覷眼瞧着屋外的動靜。淡竹貼靠在她身上,小小的身子不住地抖着。

    四下,靜悄悄的。就連風也止了。

    她努力平復着自己的思緒,在腦中想着對策。一直待在此地自然不妥,那鬼遲早會找到她們,可若冒然出去,遇到的危險怕更難以估測,何況樓內一直無人應援,也實在讓人覺得蹊蹺。即使一染塵不在,至少公子卿也非泛泛之輩。

    如此想着,她的腦中便更加亂了。心底裏浮現一個模糊的影子,彷彿是一襲風華絕代的白衣,只要把他抓住,所有的危機和絕望都會遠去。可她越想把這念頭留下,腦子裏頭就越亂,混沌的疼痛再一次襲來。

    她輕輕吸了口氣,摒除諸多雜念,所有的聲音一併遠去了,就連身側淡竹也沒了動靜。她以爲小姑娘已經平靜下來,便繼續打量着窗外。忽然就醒悟過來這樣的世界,安靜得太不同尋常。

    非但沒了風,就連河水流動的聲音也消失了。

    窗外燈籠燃得正亮,她們雖躲在黑暗裏頭,房中的另一塊區域卻爲火光所照亮,投下闌珊窗影。她一回頭,正瞧見淡竹站在亮光中扭着身子,嘴中發出“嗚嗚”的聲音,似想出聲示警,不知爲何嘴巴卻被封住,怎麼也張不開口。

    好似水流一下子打開了閥門,風聲、水聲、小女孩子口中的嗚嗚聲,整個世界的聲音又回來了。她瞧着站在亮光底下的淡竹便是一驚那麼身側的,又是誰

    形貌猙獰的鬼物仰起頭來,張開破損的嘴脣流出涎水,帶起一陣惡臭,竟然在笑。

    她顫着心膽躍開一步,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將手中樹枝刺向那鬼胸前,扎出兩個對穿的窟窿。

    那鬼整個兒的抖了起來,好像很痛苦的模樣,傷口處升騰起一陣青煙,帶着濃濃的腐臭,喉嚨裏又開始發出那種辨不清是哭是笑的咕嚕聲,像是在哀嚎。

    淡竹依然動彈不得,她一把將她抱起奪門而出,可是又哪裏能跑得快,不一會兒便是半拖半抱的模樣,兩人走得分外艱難。慌亂之中她趕緊又折了一根樹枝握在手中,柔嫩的手心都被劃出了血痕。

    受了傷的鬼物勃然大怒,亦厭倦了貓捉老鼠的遊戲,發了瘋似的向她們撲來,胸前猶插着那根沾染膿血的樹枝,模樣古怪又滑稽。

    可兩個姑娘卻絕笑不出來。她實在抱不動這個半大的孩子,跑得急了,兩人一起摔倒在地。她擋在淡竹身前,下脣被咬出淺淺的白印,壯着心膽依樣畫瓢,手中樹枝似劍刺向那鬼物。

    可是這一次,樹枝卻從那鬼身上直直穿透,便似刺入空氣一般毫無阻礙。

    那鬼卻更憤怒了,揮起利爪便對着少女胳膊直直落下,留下三道可怖的血痕,亦將她的大半截衣袖扯了下來。

    月光下,殷紅鮮血緩緩淌過少女如玉般的藕臂,血與美的結合更加刺激了那鬼的雙目,喉中再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她心知不妙轉身便跑,忘記了疼痛卻仍未忘記淡竹。抱起她的身子方跑幾步便覺腳下一軟,兩人一起滾跌在地。淡竹的嘴中還在嗚咽,她雖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卻也明白她的意思是讓她一個人快跑。可是,她又怎麼能夠

    鬼物懸浮着雙腳飄蕩在離她們一丈遠的地方,四周再無任何地勢可供遮掩。她摟着淡竹,眼睜睜地瞧着那鬼慢慢逼近。

    緩慢的節奏,卻帶着彷彿潮水一般的壓迫。每個人都懼怕死亡,但怕的到底是死亡本身,還是等待死亡的那個過程

    空氣裏的腐臭已經到達一種可堪粘稠的程度。她手足無措,卻也不甘閉目就死就這麼死了,卻連自己是誰也不知道,任誰都會不甘心吧心中的酸澀與強烈的求生意志緩緩聚蕩成一股暖流,只是一瞬便已通達四肢百骸,指尖氤氳起剔透的綠光,彷彿籠了一層綠霧,悄無聲息地越聚越多,讓那鬼物都不由滯了下身形。

    木靈化作風刃,便似萬千利箭罩向鬼物周身。

    然而,瑩亮綠光卻在離身剎那迅速暗下,待襲至目標身畔,便已剩下寥寥數片不痛不癢地飄飛,被輕而易舉地閃過。

    絕望,迅速瀰漫上她的雙目。

    彷彿極其享受這樣的過程,白衣鬼魂繼續緩緩向前飄蕩緩慢,卻從未停止。

    她一手護住淡竹,雙眼死死盯住那鬼物,體內氣息流轉不止。如果,時間再多些,只要再多一點

    江海餘生樓那處彷彿有了輕微的響動,可只是一下便又沒了動靜,短暫得讓她以爲是自己的錯覺。天際卻來一聲淡語

    “死或離開,自己選。”

    不起半點波瀾的語調,隨意得仿似一聲普通問候,卻若驚雷清清楚楚落至各人耳畔。地上的二人一鬼一起擡頭仰望蒼宇。

    與此同時,江海餘生樓內,南燭被完全震懾住。

    三人之中,只他跟隨公子時間最久,因此也最爲了解他,見過他不同時候的各種表情與神態。

    心情好時的玩世不恭嬉笑怒罵,心情惡劣時的滿面陰雲一言不發,思考問題時的沉着冷靜斟酌思量,施醫救人時的專注認真謹慎小心

    可他卻從未見過這樣的公子。

    眼睛裏面是隱隱的熱淚,神色間的悸動仿似久別重逢,又似一場劫後餘生。

    這樣的人,竟然也會有如此強烈以及熾熱的情感。

    南燭呆望片刻,然後小心別轉開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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