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對方似是終於瞧夠了,不疾不徐地伸出帶着刺青的左臂,言簡意賅道:“傅尋。”
曲一弦鎮定地伸手,輕握了下他的指尖:“曲一弦。”
傅尋點頭,表示自己知道。
隨即,他側目,眼神越過曲一弦落在她身後的巡洋艦上,問:“工具箱呢”
“這邊。”曲一弦領他到後備廂。
工具箱剛拆用過,還沒收。
傅尋順手拿了擱在工具箱上的扳手,又取了手電,鑽進車底。
巡洋艦的右前輪減震器不止斷裂,還有輕微漏油的現象。
他咬住手電,指腹蹭了蹭還很新鮮的下襬臂上的擦損痕跡,基本能推斷巡洋艦的減震器在翻越沙粱時壓力過增,瞬間斷裂後,車身慣性下沉,底盤蹭地。
修好也簡單,換一對減震器即可。
難的是這無人區,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除了風沙就是戈壁,哪有減震器可換。
曲一弦等在車邊,見傅尋從車底出來,還沒來得及問“這車還有救嗎”,就見他把扳手扔回工具箱內,擡眼看她。
摘了墨鏡,他那雙眉眼清晰深邃,此刻沒什麼情緒,眸光內斂,莫名地透出股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曲一弦有些發怔,心裏那股怪異感更甚。
她怎麼覺着這男人,那麼眼熟呢
傅尋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見她欲言又止,沉吟片刻,問:“這車還想要的吧”
曲一弦瞪眼:“廢話”
他點頭,從善如流:“那就擱這。”
這結果和曲一弦預想的差不多,她也沒什麼好失落的。比起喪車,短暫的分別更容易讓人接受些。
不過車也不能就這麼擱在沙粱上,七月雖不是揚沙季節,但荒漠裏的風沙仍舊有些不穩定。
曲一弦的意思是,先開下沙粱。
後續鐵定是找人拖車,修理。否則回敦煌的路顛簸寥散,真開回去,半路車架就散了。車軸斷不斷得看運氣,但輪胎,肯定被搓板路啃光了。
等那時,車就真的報廢了。
想修也成,修車的費用估計能趕上再買一輛巡洋艦的錢了。
傅尋既然來了,這車也不會讓曲一弦來開。
曲一弦對此自然沒有意見。
沙漠救援的原則之一就是救援過程中,救援人員擁有絕對的指揮權,被救車輛需高度配合以便車輛能夠儘快脫困。
這次雖然不是報備過的正式救援,但並不妨礙曲一弦遵守救援原則。
巡洋艦擱淺後再次啓動,引擎嗚鳴如咆哮。四輪驅動,深邃胎紋的抓地力量竟生生將沙粱刨出了坑,揚起的沙塵被風沙一卷,逶迤拖了數米。
這路宜慢不宜快,傅尋謹慎,挑選的下坡方向和曲一弦的方式一致,皆是壓着沙丘上那道深溝大花紋車轍印驅車往下。
曲一弦跟了一會,見最兇險的那段路已經翻了過去,心放下了大半。
正想超車,去沙粱底下等他。眼皮卻忽得一跳,覺得有人在盯着她。
她後頸一涼,餘光下意識往左手邊一瞥沙粱背陰面凹陷處有個不起眼的沙坑。
那沙坑的土色比周圍的沙子都要更深一些,形似人的四肢舒展,乍一眼看去,像是填了個橫臥在沙坑內的成年人,泛着股陰惻的森冷。
也不知是不是夜路走多了膽子大,曲一弦只起初那會有點發憷。在看清是個沙坑,不過形狀詭異些後,心底反而冒出點期翼。
幾乎是她決定獨自去沙坑探探的同時,巡洋艦卡在沙丘的轉角上,停了。
車窗半降,傅尋握着方向盤側目看她:“去哪”
奇了怪了
曲一弦也不知道他從哪看出她想去沙坑邊走走的意圖,眼神又溜過去瞥了眼沙坑,倒沒瞞他:“這邊有點情況。”
她不知道傅尋和袁野的交情有多深,對救援工作又瞭解多少,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給他詳細說說。
傅尋乾脆下車。
到她的位置時,仰頭看了眼那個沙坑。
這裏的沙粱一道連着一道,這個沙坑的位置垂直於巡洋艦減震器斷裂時擱淺的位置,像整片沙粱裏的懸崖峭壁。
因和最高處有較大的落差,恰巧形成了環形陰面,隱蔽在各峯高聳的沙粱之間。就像山谷,四周嶙峋延伸,它則隱蔽凹陷。
要不是機緣巧合,曲一弦壓根不會注意到這裏。
見他過來,曲一弦斟酌斟酌,解釋:“上午有個遊客,爲了逃票在荒漠裏走失了”
傅尋打斷她:“我知道。”
“過去看看。”
“等等”曲一弦跟上去:“你知道你都知道什麼了”
傅尋迎上她的目光,半點不心虛地
拉出個擋箭牌:“袁野都跟我說過了。”
幾年前,曲一弦畢業旅行時認識的袁野。後來因江沅失蹤,她的人生軌跡也隨之改變,就此留在了西北。
她朋友不少,袁野對她而言更是特殊。這麼多年朝夕相處,彼此的社交關係自然一清二楚,她從沒聽袁野提過傅尋。
曲一弦看得出來,傅尋不是簡單人物。
像袁野這樣藏不住話,喝二兩酒就能把牛吹得胡天海地的人,不可能認識這麼一個厲害人物還能藏住不說。
不過她識趣,知道這會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自然不會揭穿。
等到坑前,曲一弦對這個人形沙坑有了更直觀的推測沙坑的大小剛好夠躺下一個成年人。
她找了個最佳拍照的位置。
不能背光,不能缺首尾,要屏幕正好能夠對焦且能容她調整角度的地方這經驗還是她多年在西北環線上帶客,給女遊客們拍照積攢下來的。
傅尋不動聲色,等她留好照片,用手機自帶的測距儀量了量沙坑的面積。
算出大概的估值後,他蹲下身,手指捻起沙坑裏的沙粒輕輕摩挲。
沙粒餘溫清涼,顯然暴曬時間不長。看周圍地勢,這裏除了正午有數小時陽光直射外,是荒漠裏爲數不多的遮蔽處。
曲一弦拍照那會就在留意傅尋,看他挺熟悉業務的,也沒藏私,大方分享她知道的那些信息。
“失蹤遊客姓荀,年齡二十五,剛研究生畢業。身高一米七五左右,藍色普款衝鋒衣,背軍綠色的雙肩包,是今天最早到玉門關的第一批散客。”
“他在通往玉門關那條正在修路的省道上下車,爲了逃票,繞過景區,徒步穿越。失聯前,迷路,沒水,電量耗盡。”
這些數據和傅尋推測得差不多。
他微擡下巴,示意曲一弦去看沙坑周圍的腳印:“他體力不錯,身體素質還行,腳程也挺快。如果沒有推斷錯誤,失聯前那通電話,就是在這打出去的。”
曲一弦稀奇地看了他一眼,沒管住嘴,話到嘴邊就說了出去:“你以前是海軍陸戰隊的吧”
“搞偵查的”
傅尋不苟言笑慣了,面部線條冷硬利落。
這會從帽檐下微擡了視線,那幽邃的眼神掃過來,極有壓迫感。
話說都說出去了,又不是什麼犯忌諱不能提的,曲一弦半點不怵,迎上去。
傅尋這麼看了她幾秒,漫不經心道:“不是。”
不是搞偵查的還是不是海軍陸戰隊的
他回答的含糊,又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性冷淡姿態,曲一弦悄悄翻了個白眼,識趣地不再追問。
傅尋有意參與尋人,把周圍都踩點了一遍。只可惜沙丘上風沙覆蓋,即使有腳印,過了三四個小時也早就被流沙掩蓋了。
除了沙坑,再沒有尋到任何活動痕跡。
難得有突破,曲一弦更捨不得走了。
她倚在大g車前,思索着怎麼說動傅尋陪她去找人。
夾在指間那根菸被她把玩了許久,她遠眺天色,等着巡洋艦從最後一個陡坡上衝下來,撣了撣身上的細沙,迎上去。
傅尋剛把車停在被風口,就見曲一弦來者不善。
她順着把鬢間幾縷髮絲勾至耳後的動作,倚住車,輕輕巧巧地就擋了他的去路。
隨即,她抽出煙盒,取了根菸咬在脣邊。只微擡了眉眼,眼尾上挑,似笑着睨了他一眼,問:“抽菸嗎”
這副架勢,傅尋看得懂,明顯要談事的姿態。
他好整以暇地,回視她,不爲所動。
曲一弦也是煙含在嘴裏了纔想起沒有打火機,見他不抽,正好解了她裝逼失敗的窘境。
她格外自然地把煙夾到耳後,問他:“你這趟,什麼安排”
來環線的,大多是遊客。少部分纔是爲了做開發,做科研,做公益。
曲一弦本以爲傅尋是退役的海軍陸戰隊,但他後來否認,她又覺得傅尋像和她同行。
這個念頭不過一瞬,很快被她否定。
開大g帶線,家裏得有幾座礦
風勢漸大,沙粒把巡洋艦拍得咯吱響。
傅尋壓低了帽檐擋風。
他半張臉隱在帽檐遮擋的陰影裏,露出來的臉部線條冷硬,顯得神情格外寡淡。
曲一弦和他對視着,漸漸有點繃不住了。
傅尋給她的感覺很奇怪。
像是熟悉的,那種熟悉帶着疏離和冷淡,像一個不知在什麼時候就已經穿透她人生的旁觀者。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就在曲一弦覺得他不會回答時。
傅尋避開她的視線,喉結微滾,淡聲道:“我這趟,來尋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