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劍霜 >第二百三十五章 大山往事
    正所謂雨打黃梅頭喝水塞牙縫,走平路也能崴後腳跟。

    毫無疑問,揹負一張巨大牛角弓的女子,如今正陷入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眼前是一尊呼風喚雨的大佛,舉手投足間便能將她碾作粉塵,而身後又是退無可退的萬丈深淵。

    她奉命於此封山圍獵,嚴防死守各處網洞,一旦這張精心編織的漁網出現了缺口,身爲四大武奴的她,便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這趟青玄山之圍與天龍會日後的佈局環環相扣,事關重大,稍有差池都極有可能會讓全局崩盤,這可不是她能當擔得起的罪名,所以她不敢退也不能退。

    走出了漫天妖霧,雙鬢盤彩的窈窕女子看清了李峯手中的青鋒劍,雙眸之中無緣無故地閃過一絲錯愕神色,在此之前她根本就不知道眼前男人的身份,只通過交手斷定出他的武境遠在自己之上。

    奴江雪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即便是化成了灰她也認得那柄劍,眼前的中年男人正是髻霞第一劍。

    李峯執劍的手始終下垂,似乎沒有要置女子於死地的念頭,又或者說他在等着女子出手,當然,這與敵不動我不動的交手計策沒有一星半點的關係,以李峯的境界,完全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碾殺那個揹負大弓的女子。

    奴江雪吐出了一口濁氣,氤氤氳氳的妖霧微微起伏。

    都說人之將死,又或是遇上了極有可能身消殞命的危難時刻,都會看見和想起心中嚮往的人和事。

    此時,她想起了她歷盡千辛萬苦才走出來的那片深山,那裏談不上山清水秀,但也稱不上窮山惡水,人們習慣把那稱作南疆,意爲最南邊的疆域,那兒數千年來就是關外蠻族的聚居之地。

    她沒有名字,剛出生時爹孃便因爲連年的戰亂而喪命,還在襁褓中無依無靠的她,成了一個名叫婆蠻氏部落的戰利品,一位戰奴奶奶好心收養了她,嗷嗷待哺她纔不至於還未記事,便跟着她爹孃一同到黃泉那頭去了,但她也因此成了婆蠻氏部落的奴役。

    日子很苦,常常三餐不飽,還要替伺候婆蠻氏的權貴喫喝拉撒,但這對剛出生不久便遭逢鉅變的她來說,已是老天爺莫大的恩賜。

    她向來不信命數,但接踵而至的災難似乎在告訴她,這便是你的命。

    南疆戰事不分男女老少,一個部落攻佔另一個部落,要麼將其連根拔起徹底屠盡,要麼屠盡青壯男丁只留幼少,女性則全歸勝者一方所有,所以爲了不成爲胯下玩物,巾幗亦不讓鬚眉,皆提槍拖刀上戰場,好在當初婆蠻氏在南疆算是頗具規模的部落,有着這麼一條規矩,老少不上戰場,所以她和那位奶奶的小日子雖是很苦,但起碼還能算得上安穩,在戰火連天的南疆是莫大的奢侈。

    好景不長,婆蠻氏發生了內亂,又恰逢外敵侵擾,那位對她有救命之恩的老奶奶爲了保護她,被一杆長槍刺穿心門,那位老奶奶臨死前對她說,走出了南疆一路往北有着這天下最恢弘氣魄的大江,有這天下最好看的紛飛飄雪,一定要好

    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難嗎?

    難。

    後來,有兩位來自大梁道門的仙家俠侶遊歷至此,看見了此方天地慘絕人寰的景象,便於心不忍出手相救,局勢重新穩定了下來,但婆蠻氏已支離破碎,她無家可歸,也不願再回到從前擔驚受怕的日子,在那對神仙俠侶將要離開之時,只有七八歲的她長跪不起,求那對神仙俠侶帶她離開南疆,走出這座陰暗不見天日的大山。

    “李峯哥哥,可不可以放我一馬。”奴江雪垂下還握着一支箭矢的手,語出驚人道,只不過在她口中的李峯哥哥,已是髮鬢微霜的中年人。

    在場的飛來峯衆人無不膛目結舌,李峯與這個天龍會武奴到底有何淵源,爲何她管李峯作哥哥?

    李峯沒有理會一衆徒兒的反應,眉目之間泛起微妙的漣漪:“爲何你要加入天龍會?”

    奴江雪坦蕩蕩地笑了笑,拇指輕輕抹過嘴脣道:“爲了好好活下去。”

    李峯沒有答話,但從他的神情中能看得出來,他在耐心靜候着女子的下文。

    奴江雪摘下背在身後的巨大牛角弓,目光變得呆滯無神,她把握緊的箭矢放回到身後的箭袋中,輕輕婆娑着造工粗糙的大弓:“你和徐晶姐姐走了之後,婆蠻氏因爲各自爲政的緣故,再次四分五裂,成爲了人人都巴望着分上一口的肥肉,我別無選擇,只能一路北行,希望着能離開那座暗無天日的天地,但無論我怎麼努力都走不出去,有人跟我說,既然生爲南疆人,那死亦當爲南疆鬼,儘管走了出去,魂還在這裏。”

    奴江雪又笑了起來,笑容中帶着一種說不清的蒼白,就像是一株無根浮蓮想要把握自己的命運,可無論如何努力都只是徒勞無功:“我不信邪,我暗暗發誓一定要走出去,我常常在想爹孃把我帶到了這人世,卻轉眼又撒手人寰,或許是他們也不喜歡那座深山罷。”

    奴江雪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繼續往北,不知翻過了多少座山,不知從多少兇猛妖獸口中死裏逃生,走不動了我爬,直至我爬不動了,我才明白了一個道理,不是我走不出去,而是這座大山不讓我走出去。”

    “那時我就想啊,既然走不出去那留在這世上還有什麼用處?倒不如隨我爹孃團聚去得了。”奴江雪的臉頰流過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落在她微微顫抖的嘴角,苦澀。

    “於是我尋了一座很高很峭的懸崖,正打算縱身跳下去,卻偏偏碰見了閉關南疆的陰山道人,他問我要什麼要尋死,我說這座大山不讓我走出去,他說凡人看山便是山,如果單純是爲了忘掉山這邊的風景而要跨過這座山,卻忘了爲什麼要走出這座山,自然是走不出去。”

    “他收了我做徒弟,並指點我走出南疆大山。”說至此處,奴江雪的雙眸炯炯有神:“我看見了這天底下最氣勢蓬勃的大江大河,也抓住了北地紛飛飄雪,如奶奶所說,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所以我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奴江雪。”

    “再後來,我終於明白了李峯哥哥你當初爲什麼不肯帶我離開南疆,原來這天下的天是相連的,這天下的山也是相接的。”

    衆人猶如墜入雲霧裏,可李峯卻沉默如一口古井。

    “如果李峯哥哥今日非要替天行道,奴江雪無話可說。”髮鬢結綵辮的女子說道:“如果我不加入天龍會,那我可能這輩子都走不出那座深山,這或許就是我的宿命吧。”

    “你走吧。”李峯忽然開口說道。

    奴江雪卻搖了搖頭,指了指身後說道:“能不能不要從這裏過去。”

    李峯握住了手中的青鋒,目色決然,搖頭作答。

    奴江雪的目光霎時黯淡了下去,她握緊了手中的牛角大弓,微微低下了頭。

    李峯邁出了步子,緩緩走近那個髮鬢結綵辮的女子。

    一滴滴的眼淚從女子的下巴滴落,她生硬地舉起牛角大弓,再次從背後的箭囊中取出一支箭矢。

    “師父。。。”飛來峯衆人異口同聲道。

    李峯死死壓住青鋒劍迸發出來的氣機,極爲平淡地走近奴江雪。

    箭矢上弦,奴江雪的手顫抖不止,淚水已經花了臉,可她由始至終都不曾發出一聲哽咽。

    李峯每踏出一步都極爲平靜,根本沒有一絲氣機盪漾,這也是飛來峯衆人的憂心之處。

    箭矢離弦,奴江雪也同時扭開了臉。

    那支箭矢完全穿透了李峯的肩頭,但他依舊面不改色,緩步從奴江雪的身旁走過。

    如此一來,奴江雪不戰而逃的罪名自然被洗涮乾淨,回到慕長生那也能有一個好的交代。

    奴江雪泣不成聲,頹然坐倒在地上。

    飛來峯衆人錯愕之後,也跟在李峯的後頭,與這位來歷不明的天龍會武奴擦肩而過。

    穿過了山腰,青玄山巔近在眼前,紫紅妖霧也淡薄了許多。

    那一箭雖穿透了李峯的肩頭,但這對腳踏天罡的大能而言,只是不足爲題的皮肉小傷,他親自抱着李馨兒穿山越嶺,衆人始終沒有問起那名武奴的身份,因爲當下根本就不是刨根問底的時候,適才的遭遇,讓衆人的神經愈發如琴絃繃緊。

    白雲繼續爲衆人斷後,稀薄的妖霧中,他好像隱隱約約地看見了一個人影,但妖霧飄忽不定,霎時又沒了影子,白雲揉了揉眼睛,再次向適才那道不明不白的影子所出現的方望去向,妖霧散了些許,只有樹影依依可見。

    “怎麼了?”林學書察覺到白雲的異樣,警惕地問道。

    白雲收回目光,有些心不在焉,指了一指適才的方向:“沒什麼,我適才好像看見了一個人影,約莫是我看錯了。”

    林學書如臨大敵,立即向白雲所指的方向望去,卻什麼都沒有發現。

    林學書緩了緩神色說道:“小師弟,此處接近青玄山巔,乃青玄劍派觸手可及之處,天龍會是不大可能在此排兵佈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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