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榮庶 >第一章 山有木兮
    二月二,龍擡頭。

    本該是大乾皇后摘桑,御駕親耕,民間喫炒豆踏青祈福的喜慶日子,可帝都卻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皇后薨,舉國哀慟。

    漫天大雪裏,大把大把的紙錢隨着紛紛揚揚的雪花一起飄落在地,白幡招展,六軍縞素,皇后六十四擡明黃色鳳輦上,貼硃砂符,四角垂白綢團花,掛明珠流蘇,金頂銀絲素幔,內有陪葬無數,價值連城,極盡奢侈。

    送葬的隊伍,前有各色執事,陳設,一百零八名僧人唸經超度,浩浩蕩蕩;後有宮女三千,太監三千,侍衛三千護送皇后棺槨出宮入陵。

    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皆戴孝路祭,跪伏兩旁哀慟落淚,一時間京城白雪漫漫,哭聲震天,風木含悲,籠罩在哀慟不已的氣氛當中。

    就在皇后的棺槨將將出了西城門的時候,卻忽然天現異象,大雪紛飛裏,五彩祥雲盤繞桑府上空幾個時辰不曾消散,那雲朵的樣子像極了一隻展翅翱翔的鳳凰,一飛沖天,勢不可擋。

    很快,京城便有童謠在傳唱,“鳳凰于飛,翽翽其羽。維桑與梓,必恭敬止。受福無疆,四方之綱。穆穆皇皇,宜君宜王。”

    幾句看似不相干的話,誰也參不透這裏面藏着怎樣的玄機。

    只有司天監的監正大喫一驚,仔細參詳天象之後密奏皇帝,說此乃新後之兆。

    桑家一時被各種傳言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家裏幾個尚未及笄的小姐,也成了衆人口中熱議的對象。

    這天半夜,睡夢中的桑老爺如醍醐灌頂般猛然驚醒,忽的坐起身來。

    短暫的怔忡之後,他果斷推醒了身旁正在熟睡的大夫人,要她立刻派人去接回被罰去祖籍田莊上的庶出女兒桑梓……

    姜氏大驚,隱隱覺得老爺此舉可能和那新貴傳言有關,心裏怨怒又不敢言,便胡亂指派了幾個人去接三小姐回府。

    江南三月,萬木欣榮,草長鶯飛。

    紫冥山也正是漫山桃李盛放的好時候,遠遠望去,山谷裏奼紫嫣紅一片,飛雪般的花瓣紛紛揚揚的落在清淺的溪水裏,一溪落紅飄飄漾漾的流向遠方。

    十三歲的桑梓,正是最貪玩的年紀,挽着褲腳在溪水裏耍夠了,纔將昨晚放下去的魚簍提了上來,看着裏面幾條肥碩的鰱魚,她高興的想今天中午,又可以給先生做美味的鮮魚湯了。

    剛剛上岸穿好鞋子,便見蕙心跑來叫她,“姑娘,艽(qiu)爺說,先生在斷思崖等您呢,讓你趕緊過去。”

    “怎麼又是斷思崖?”桑梓似有不滿的跺了跺腳,斷思崖,顧名思義了斷相思,她一點都不喜歡那個地方。

    蕙心忙過來幫她理了理衣衫,催促道:“好了,快去吧,別讓先生久等。”

    桑梓走了大約一刻鐘,累的頭上出了一層薄汗,終於順着崎嶇險峻的山路爬上了斷思崖。

    崖邊,有個男子負手站在突出的山石上,腳下白雲飛涌,山間迷霧漫漫,風吹起他素白的衣衫烈烈翻飛,一頭墨髮絲絲縷縷的在風中飛揚着。

    這樣的楓墨白,忽然就讓她想到了“畫中仙”三個字。

    他的左手握着一支墜有杏黃色流蘇的羊脂白玉笛子,右手兩指夾着一封信,聽到動靜轉過身來,點漆般黑亮的眸子帶着柔柔的笑意,伸手將那信封遞到她面前說:“京城來信了,桑家派了人來要接你回去,等下你去收拾東西,先回田莊準備一下吧。”

    他的聲音如珠玉相擊般溫潤柔和,悅耳動聽,每每聽到這聲音,都像有魔性一般,哪怕是責罰,也會讓她忘了反抗。

    修長的手指夾着信封遞到她面前,桑梓怔了怔,有些感嘆,這手怎麼長的這麼好看呢,玉雕出來的一般骨節分明,瑩潤修長,比女子的手都要好看三分。

    她接過信封抽出裏面那張薄薄的信紙大致看了幾眼,只有寥寥數語,說要接她回去,並未言明原因。

    桑梓看完,將手裏的東西狠狠揉作一團反手擲向崖下,冷笑道:“我以爲他們當我死了,一輩子也不會來接我了呢。”

    楓墨白神情淡淡,什麼也沒說的與她擦肩而過,走向不遠處的青竹小屋。

    桑梓追上去問:“先生,你就這樣讓我離開嗎?”

    “不然呢?”他沒有轉身。

    她追到臺階下,心裏有種惶惶然的感覺,好像有些話現在不說,以後就永遠都沒有機會說了一般,“先生,梓兒此一去,還不知何時再能跟先生相見,臨走前,梓兒有句話想對先生說。”

    楓墨白沒有停

    步,已經走到了竹屋的門口,冷漠道:“不必了。”

    桑梓這下真有些急了,衝着他的背影喊道:“爲什麼不讓我說,你是不想聽,還是不敢?”

    楓墨白一隻腳已經跨進了門檻,聞言稍稍側了臉,卻並未正眼看她,只是冷冷道:“有什麼區別,說了你就能放下心中的仇恨,放棄你想要做的事情嗎?”

    桑梓啞然,半天垂首低聲道:“不能。”

    他什麼也沒說的跨進門內,桑梓卻又在他身後氣急了般喊道:“可是我想說。”

    “等你有命回來再說吧。”

    一個人的心,若是被仇恨填滿了,那還有多少餘地容納其他的東西?

    竹屋的門被無情的關上,桑梓倔強含淚,站在門口輕唱:“願此間山有木兮卿有意,天涯海角皆隨你,縱然回憶才明瞭,不如歸去;願世間春秋與天地,眼中唯有一個你,苦樂悲喜得失中盡致淋漓……”

    楓墨白站在門後,聽到這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吟唱,冷峻的臉上沒有半分情緒,可手中的玉笛卻不知何時已經滑落在地……

    他們認識七年了,桑梓六歲的時候,機緣巧合的認識了他,便跟着他回了紫冥山,這些年,桑府沒人過問她的行蹤,從來沒有。

    田莊上她居住的地方只有一個年邁的李叔,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她走,他也沒有阻攔。好在紫冥山離桑家田莊不算遠,楓墨白安插了自己的親信在那裏,以便有什麼事可以隨機應變。

    他知道她的仇恨,所以這些年他傾囊相授,教她隱忍等待時機。

    桑梓信任他,一直將他當做是比親人還要親的人,可是她沒想到,桑府來人接她,他竟沒有半分不捨之意,她何止是生氣,簡直是傷心。

    這些年,她一直以爲他待她是不同的,可原來,似乎也沒什麼不一樣。

    包袱收拾好了,秦艽(qiu)交代說:“梓兒,先生讓你帶着蕙心和簡兮一起上路,這樣你回了桑府也好有個照應,另外,你不用怕,先生知道你遲早會回去,京城那邊也早已經爲你籌謀妥當,你放心就是。”

    桑梓冷笑,“有什麼事情是先生籌謀不到的?天下都知道楓墨白是南國第一才子,卻不知道他還是天下第一謀士吧?”

    “梓兒,不要胡說,該上路了。我會暗中護送你回去,先生要我留在京城幫你,以後有事,你就讓人到恆通綢緞莊找我,在那裏,我只是個不起眼的小掌櫃。”

    好一個不起眼的小掌櫃,桑梓冷笑,忽又問:“那先生呢?他會不會也?”

    看着她眼裏重又亮起的希冀光芒,秦艽無奈道:“你知道的,江南十四州,到處都有我們的生意,既然我要回京助你成事,這裏的事情勢必要先生親自打理,他離不開的。”

    “好了,我知道了。”桑梓賭氣般含淚摔門而去。

    江南十四州,人皆知秦艽富可敵國,是南國的土皇帝,卻不知他幕後的真正主人是紫薇閣閣主楓墨白。

    秦艽站在窗前,望着她往溪邊跑去的背影,搖頭嘆道:“梓兒,你這性子都被先生給慣壞了,但願你不要辜負他這些年對你的苦心教導……”

    來接她的人叫趙四,當桑梓看到他那雙猥瑣的雙眸,一直在自己身後的兩個丫頭身上打量逡巡的時候,她佯裝不知,什麼也沒說,只是吩咐田莊上的管家李叔說:“趙管家一路辛苦,李叔好生款待,明天一早我們就上路了,今天讓趙管家早點休息。”

    李叔忙答應着,帶着趙四下去休息,那趙四離開前,眼睛還在不停的偷瞄蕙心。

    蕙心早就被趙四那色眯眯的眼神看的心中怒火翻騰,可又不敢輕易發作,見他走遠了,才紅着臉跺腳罵道:“小姐,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無恥而又狗膽包天的奴才,連主子身邊伺候的人都敢垂涎!”

    桑梓放下手裏的香茗,一絲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殘忍冷笑浮現在脣邊,“急什麼,這可是一步好棋,我還得留着他對付大夫人呢,再讓他多活兩天又何妨!”

    顛簸月餘,桑梓的馬車終於進了京城,當她站在桑府那巍峨的正門前時,心底的恨意如潮水般蜂擁而至,母親臨死前的那一幕又清晰的浮現在眼前,她渾身是傷,怨恨不甘的叮囑道:“梓兒,一定要記住娘跟你說過的話,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將來,讓桑家血債血償……”

    桑梓緊握雙拳,手臂微微有些發抖,母親是被大夫人害死的,可桑家欠她的血債又何止如此!

    在邁進門檻的那一刻,桑梓掩去心底滔天的仇恨,換上一副溫順謙恭的神情,跟着前來接她的嬤嬤從側門進了桑府的大院。

    終於,她還是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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