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多年前無意中重來紅塵間走了一遭,他自己也沒想到,那從妖境到凡世洛陽城的短短几天中,會受了那個看似病弱的寡言丫頭這般天大的恩情。
然而在老者百步開外的師姐大人依舊微微躬着身,像是給自己施展了禁錮術法般半天沒擡起頭。
傒囊族喜歡隨口扯謊的天性,終於讓師姐大人這次重重地打了自己的臉。
她深知眼前這位散仙在人間修真界中有着什麼樣的地位。在師姐大人的猜測中,就算師尊與這位老者確實有着老交情,以師父在人間界一百五十六年中那個毫無靈力的肉身,壓根是不可能施恩於這位強者的她之所以隨口胡謅個命債出來,只是以爲眼前這位老人必然會疑惑於紫凰告訴弟子的故事是否出了差錯,她就可以繼續瞎扯下去了啊
她完全沒有料到自家師尊會在返回神界七百餘後還給自己“下了絆子”。
大好的拖延計劃就這麼被老者扼殺殆盡,師姐大人秀目流轉,下意識地往身後望去。
還差一點,還差一點再拖一會兒就大功告成了
不知是不是師尊“在天有靈”,聽到了以闖禍爲樂的六弟子這“虔誠”的祝禱,下一刻,老者竟鬼使神差地自說自話了下去,讓師姐大人頗爲訝然地直起了身。
“既然將我引到了這裏,又是棠丫頭的徒弟,想必是知道我這功法爲什麼會損了眼睛。”
師姐大人眉間微跳,眸目一轉,立馬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她當然不知道自家師尊與這老人家九百多年前的過往,但爲了這場“相親”大計不至於功虧一簣管他說些什麼
只是隨興胡謅如她,也不得不有些在意起來。這老人家一雙眼眸神光內斂,連她這個傒囊族都望而生畏,竟然會是廢的
“那麼她回上界之前,也該是交代過你們要怎麼收回這雙眸子了。”
“嗯當然當然”師姐大人打算矇混到底,正斜眼注意着身後的“大計”到底是不是快要成功,而隨意地亂點着頭,卻被散仙貴客這句話給嚇得跳了起來,“收收回來”
開開什麼玩笑
傒囊族雖然天生喜歡整蠱其他生靈,卻極度厭惡肉血模糊的場面。在他們一族的傳承中,講究的是怎樣不傷對方肉身分毫地將其他生靈氣個半死,而不是用兵刃這種無趣的物事去傷人致殘啊
即使是比自己族羣中其他的族人們幸運地多,她得以跟在四師兄的身後走遍了六界、戲耍過了各種好玩的生靈們,但她在這漫長的年歲中,也仍然無法接受修真界中動輒將對方重傷致死的無謂手段即使是看到破蒼和素霓那種神兵對戰,她都冒了滿肚子的鄙夷之氣,更不用說要她自己去血淋淋地收回任何生靈的一雙招子啊
“混賬”老人家倏然圓睜了雙目,不怒而威。
被收回眼眸這種血腥差事嚇到的師姐大人正口不擇言時,被老者這突如其來、儼然自家長輩般的怒斥嚇得立馬住了嘴。
“老夫既然已說了會將這雙由你師父贈與的眼睛歸還你等門下,當然會信守誓言,絕不違逆你還佯裝什麼”不知是不是因爲老者驟然動了真怒,二人腳下高達數丈的死寂劫灰忽地如暴風下的浪潮般肆虐了起來,“你這娃娃費了這麼大的氣力,佈下了這種化形術法纔有的大陣勢,還敢信口胡言將老夫引來此地並不是爲了這雙招子嗎”
如同妖境中玄蝶一族的領地般,原本是如意小城的方圓範圍內須臾間佈滿了漫天漫地的劫灰,飄搖不息,將師姐大人目光所及之處都遮掩成了死灰之色。
老者這一雙據說來自於紫凰饋贈的眸目中,因爲終於動了真火,亮起了九天神雷般的狠厲光芒,在這滿城的劫灰中,像極了暗夜中襲來的隕星火芒。
萬萬沒想到眼前這位老人家竟然早就看破了自己的把戲,師姐大人看着這滿城肆虐的死氣飛灰,狠了狠心,終於咬牙認了輸:“孤光啊,咱們終歸還是丟了師父她老人家的臉撤陣吧。”
這一次,滿天的劫灰再沒有胡亂地狂奔來回,而是悠悠地四散而去,彷彿各自找到了歸處般,各自停在了地面或者虛空之中。
若此時小城附近的山脈中有生靈往這邊望來,便會發現待得這所有的飛灰都停在了它們的歸處,這本被紅蓮業火灼燒殆盡的如意鎮似乎又憑空降臨回了凡世之間這些劫灰赫然又重新組成了這山野小城原本該有的模樣唯一不同的,只是這“嶄新”的山城也依舊是劫灰的死氣之色。
如意鎮,這是變成了鬼城
“老人家請見諒我家師姐並不是師尊門下的正常弟子,她說過的話您大可不必當真的。”
在這依舊如同用冥界弱水描繪出來的水墨畫般的小城虛空中,響起了如意小城這十年間其中一位管護的溫柔之聲。
如同如意鎮後山開春時盛開的滿目繁花,幻術師那往日如月夜清輝般的衣衫上虛浮着棠色的繁密幻影,讓人無法移開眼去。
與方纔自家瘋魔師姐一般,殷孤光從虛空中淡然地踏了出來,無遮的長髮掩去了他的眉目,讓老者無法看清他的神色。
幻術師恭恭敬敬地揖了揖身,替自家師姐給遠道而來的散仙老者道了歉:
“當着前輩的面用了這種障眼的術法,是我們太自不量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