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虛妄的化形大陣並沒有打攪到被遺忘在小樓中的衆人儘管作爲如意鎮裏其中一座三層小樓,大順也早早地注意到了隨着老者直奔小城而來的漫天火芒,但小樓本尊這許多年來已習慣了聽從五位管護的訓斥,壓根不會把任何的外來威脅放在眼裏。
於是小牙依舊安穩平和地躺在殷孤光房中的牀榻上,沉睡不醒。
犬狼小妖也仍然被“禁錮”在楚歌怒吼聲造成的恐懼之中,四爪着地,圓瞪着它那雙淺青妖眼,怔愣地看着面前這四個無法對“馬吊”達成共識的無奈生靈。
在整個如意鎮裏上演着業火焚城這場虛妄大戲時,這四位根本來得及擡頭往蒼穹看一眼,於是也壓根沒注意到師姐大人這場差點演砸的戲法整整一個時辰裏,他們都被“打馬吊”這個人間賭界、坊間深宅中盛行的戲法轉昏了頭。
在妖境中以天資聰穎、根骨絕佳爲名的雪鴞妖主碰到了他這輩子都無法擊敗的強敵。在冽川荒原上活了數千年、就算做了佑星潭掌教也沒怎麼踏足過紅塵鬧市的他,根本無法理解由賭坊老闆鋪在這桌上、一堆子輕飄如飛雪的狹長牌子,爲什麼能決定了在座四位的輸贏勝負。在終於輪到了他來取牌時,白髮的少年如臨大敵地抓起了其中一張馬吊牌,眸目中妖芒大盛,蒼藍大氅下的風雪妖力頃刻間席捲了整張八仙飯桌,將剩下來的牌子統統吹掠到了小樓天井中的虛空高處。
末傾山大弟子也沒能比好友好上多少。
不同於出身于飛鳥妖族的白髮少年,疤面的魁梧大漢與殷孤光一樣,是正統的凡人血脈他還從未兵解,就連現有的這個肉身都是從孃胎裏帶出來的最初皮囊。
然而從末傾山地脈火龍中與破蒼大刀一起衝殺破焰而出之後,他便徹底放棄了自己的姓名,當然也一起放棄了他自己的族羣血脈。
以手中刃器之名行走於人間界的數百年間,破蒼主人和臭脾氣的老友一樣,並未踏足過人間界的坊間鬧市。一心一意只想要找到與自己旗鼓相當的對手的他,從未知曉這滾滾紅塵中還有個並不被修真人士看重的賭界存在。
於是他當然也並不知道所謂“馬吊”是個什麼玩意。
在看到雪鴞妖主驟起了滿身的妖氣、將這滿桌的狹長牌子震散地遍佈天井各處時,他下意識地以爲,老友在身爲佑星潭掌教的這幾百年間,恐怕是從其他的掌教和長老那裏聽說過這個戲法,必然知道該怎麼玩的
三百年前與老友約定的一戰還未完成,破蒼主人並沒有放過任何一個決勝之機。除了白髮少年手中仍死死抓着的那張,另外三十九張的馬吊牌在被雪鴞妖主冰寒刺骨的妖力激得飛散而起,在二號天井中飄搖着還未落地時,一直都在疤面大漢手中低吟的破蒼大刀脫手飛去,橫空劃了道灼眼的紫芒。
小樓二號天井中,史無前例的,紛紛揚揚地落了場碎紙之雨。
柳謙君端坐在位上,被自己百寶大箱中最後一副馬吊牌的“骨灰”灑了滿頭滿身,差點背過氣去即使是縱橫人間賭界多年、賭千手法之多之怪至今未能被比肩的千王老闆,也沒有料到這兩位客人會前前後後毀了她手裏僅有的十四副馬吊,並且還是這般直接地盡數毀去。
張仲簡手足無措地坐在位上,終於小心翼翼地伸手撣了撣柳謙君長髮上的碎末,繼而嘗試着從一旁的百寶大箱裏拿出了另外一個應該比馬吊要簡單得多的賭具,試圖將這滿桌的肅殺之氣遣散個乾淨。
小房東和甘小甘恰在這時從他們頭頂上的缺口中躍了進來。
跟在兩位女童身後的,是滿面無奈的殷孤光和他家的瘋魔師姐。
還有一位看起來與七禽街王老大夫頗爲相像的尋常老者。
注意到了楚歌小臉上的如釋重負、甘小甘大眼中因爲飽腹而滿足的笑意、還有幻術師更爲沉重的面色後,柳謙君和張仲簡面面相覷,都猜到了這位老者的身份。
師姐大人口中“相親”大戲的最後一位客人,終於正式被請到了賭坊之中。
這位青灰麻衣的老人家,雖然身法輕疾,卻並不像之前的四位外來客般有着顯而易見的高絕靈力。並不知曉這位紅蓮散仙的修爲已被幻術師和師姐大人聯手用桃源非夢化形大陣封印住,在柳謙君和張仲簡的眼中,這位老人家倒更像是凡世中退隱已久的江湖前輩。
在山川深谷中隱居多載的紅蓮散仙已有多年未踏足這種山城中的小樓,老人家落在了二號天井中,頗有些懷念地環顧着大順這破敗老舊的木樑房柱。不知是不是因爲被封了這糾纏己身千年的戾氣,此刻終於孑然一身,無需再爲這功法煩惱,老者刀雕斧鑿般堅毅的面容上,竟牽起了幾分尋常人家中子孫繞膝的老輩人才有的慈祥笑意。
做了散仙多年,他以爲早就將幼年之時、家中四世同堂的天倫光景全然忘卻,卻沒想到,還會有今日這般生而爲人的平和淡然之感。
也罷也罷既然只有在這個被佈下了桃源非夢大陣的小城中,才能逃離開那功法的糾纏,他便索性在這輾轉了千年的光陰中趁機偷個閒,做個無用的老人吧
賭坊五人衆與兩位還未從“打馬吊”戲法中緩過來的兩位外來客,並不知道老人家此刻肚裏轉過了這偷懶的念頭,他們只看到這位不知名的老者緩緩踱步過來,頗有些訝異地盯住了八仙桌上四位頭上的碎紙末屑,繼而側身朝着因大計得逞而滿面笑意的師姐大人,低沉着聲問了句:“你們兩個娃娃死扛着不將這雙眼收回去,是想要老夫留在這小城裏,爲你們做些什麼”
於是除了幻術師倏忽間印堂發黑、面目僵硬外,另外的六位在瞥到師姐大人更爲燦爛的笑意後,面面相覷,都在心裏做了個善意的決定還是早些讓老人家知道這個噩耗較爲妥當些。
賭坊四人衆與兩位外來客齊齊地朝老者回過了頭,一字一眼地給出了一致的回答:
“相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