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神雙手抱胸,在張仲簡的雕紋石墩上穩穩坐定,像是把這裏當成了自己的泥身石座,面不改色地提到了當年自己親手將侄女送到小城、繼而以施布山神結界爲由將侄女留在凡世一個甲子的無恥行徑,問得楚歌通紅了小臉,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小房東當然不好意思就這句話來駁斥幺叔事實上,當年的她確實沒有意識到山神結界不過是個藉口,過了足足五年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被扔在瞭如意鎮裏。至於跟着老頭、正式被帶着去見大順,則是來到小城後第七個年頭的事了。
而一旁的賭坊四人衆面面相覷,也覺出了這笑意招打的中山神在提到大順時,言語中頗有幾分大禍臨頭的味道,並非全然在招楚歌生氣。
張仲簡指了指殷孤光,肅然迴應:“孤光和我,確實都是十年前到了如意鎮。”
柳謙君則摟住了甘小甘,朝着小房東輕點了頭:“小甘與我十一年前進了如意鎮,至於和楚歌一起住進了吉祥賭坊裏也是十年前的事了。”
“僅僅十年,看得出來你們也費了極大的心力,雖然這個孩子如今確實要溫順的多但恐怕那時,大順的脾氣也已經比六十年前好了不少。你們初見這孩子時,他又是什麼模樣”得到了滿意的答覆,中山神繼續揚起首來,也頗爲感慨小樓在一個甲子裏便能有幸獲得這般香甜沉靜的夢境,其實也算是有福的生靈啊。
四人衆沉靜半晌,齊齊轉頭望向楚歌。
大順的五位管護者裏,與這鯤族幼子之側陪伴最久的,自然是在如意鎮裏來去數十年的小房東。他們四人方入如意鎮,發現了大順這個異數時,無一不是被楚歌拎着山神棍趕到了距離小樓十里之外,還被這四尺孩童跳腳怪叫着威脅,讓他們不要再靠近九轉小街一步。
十年前他們看到的大順和楚歌,像極了雙生姐弟,一樣是這尋常山城裏的奇怪生靈,一樣脾氣暴虐、陰晴不定,一樣的喜歡怪叫和尖嘯。
甚至在他們不小心招惹了其中一個時,另一個即使不在近側,也會在小城裏發起瘋來,惹出一堆幾乎不可收拾的麻煩來。
直到他們全都住到了小樓裏,由柳謙君做主將這裏改成了吉祥賭坊,他們在收拾小房東因爲不通人事而留下的各處麻煩、幫着照拂起大順後的“平常”年歲裏,才漸漸地相信了這兩個幼童之間毫無血緣的聯繫。
那時的大順,還真的是個會讓長輩頭疼的麻煩孩子。
初見小房東時,楚歌不懂大半的凡塵俗事、不識凡人文字、連人話都講得並不順溜,根本不是今日這副、能將大順身世那般冗長的故事完整道明的厲害樣,雖然已經費了大氣力、扛起了如意鎮裏的所有瑣事,卻也常常好心辦了壞事。
大順卻比小房東還要危險得多。
楚歌的怪叫聲、踩碎整個小城各條街面屋頂青瓦的腳步聲,雖然也常常響徹在小城裏,卻大半都是因爲沒有收到房租。全鎮的老小們早已習慣這不足四尺的高冠孩童在鎮裏高來高去,又因爲楚歌是各家各戶的救命大夫,都將這些響動當成了自家兒孫般的嬉戲聲,並沒有當成什麼大事。
然而小樓的尖嘯卻沒法這麼糊弄過去。
土地爺將大順帶回如意鎮、建成了這三層小樓,便是爲了讓這鯤族幼子神不知鬼不覺地躲藏在塵世中,當然不會告訴全鎮的老小們關於大順的真實來歷。
但這孩子壓根不能明白老土地的苦心。兩千多年來讓他屢屢重傷的遭遇,死死地糾纏住了大順。按鯤族的年歲,至今還不過是總角之年的他,還不懂得要怎麼樣從這恐慌中逃離開去。
他只知道,跟着族中長輩們躍出那佈滿了海面的天光碎芒後,他所碰到的塵世生靈們,除了千年來都一言不發的老黃楊、鬚眉皆白的老土地、短短百餘年間就從垂髻的孩童變成了死老頭子的王老大夫、還有會一直呆在樓頂陪着自己做夢的楚歌外,其他生靈都是要害他的
即使是如意鎮裏被楚歌怪叫着“威脅”過、從來不敢輕易踏足九轉小街的鎮民老小們,落在當年的大順眼裏,都是隨時會來傷害自己的作惡生靈。
於是土地爺還在的百餘載年歲裏,小樓常常會毫無預兆地尖嘯起來、惹得滿城的鎮民們都以爲遭了大難,讓土地爺拽斷了小半把白鬚,才能想出不同的法子來爲大順遮掩。
所幸這樣的境況,在四人衆來到如意鎮的十年前已好了不少。那時的楚歌已陪了大順幾十載,雖然對小樓本尊極爲寵溺,平時輕易不會教訓大順,但小樓若隨意尖嘯起來驚了附近的鎮民們、甚至攪亂了隔壁街面時,小房東也會毫不客氣地以犼族之怒震懾大順,嚇得小樓惴惴地縮了回去,幾天之內都不敢再隨意動氣。
儘管同爲上古異獸後裔,同樣是族中的幼子,但楚歌比起大順來年歲還是要大上一大截。犼族天生喜戰,比起天性和順的鯤族來本就多了幾分兇戾之氣,即使是噩夢纏身、性情扭曲的大順,也沒有辦法和動了真怒的楚歌相較。
大順更知道,老黃楊和老土地都已有多年不在自己身邊,而王老大夫只是尋常的凡胎肉身、並沒有辦法承受異獸之怒。在如意鎮裏的最近五十年來,陪着自己最多的,便是在處理完小城瑣事之後、會不分日夜地在屋頂上陪着他的楚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