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在百里羣山間默默無聞了多年的小小山城,民風固然沒有澤州那般彪悍,卻也並不怎麼崇尚山外那些繁複駁雜的禮數若非清明重陽這種大節、要在故去長者的墳頭一盡後輩之禮,如意鎮的各家老小几乎也不怎麼跪拜諸方神明,就連年關時也只是在家門前的供桌上奉上祭禮,一家大小躬身三拜便算禮成,極少會有曲膝及地的繁雜大禮。
於是眼前這百餘蟲族來客戰戰兢兢的跪拜場面,也讓柳謙君與甘小甘之外的賭坊三人衆嚇了一跳。
殷孤光雖在人間界各處雲遊多載,卻從來都是以隱墨師之名現身,那個亦正亦邪、讓人分不清到底會相助何方的神祕幻術師,偶爾倒也會嚇得某些身骨不夠硬氣的傢伙們曲膝求饒,可在師門中排行最末的隱墨師,又哪裏領教過這種顯然是叩拜長輩時纔有的族衆大禮
小房東則連連往後退了幾步,眉宇間的不屑之氣亦隨之高騰了起來犼族衆生向來不拜天不跪地,而沾染過上古時期那紛亂血氣的諸位長輩,更是覺得這種大禮實在是對自家兒孫的極大羞辱,不準犼族任何一位族衆對他們跪拜,違背這族規的,會被怒氣衝頂的長輩們親手從犼族屬地的峯巔徑直扔了下去,算作小小的懲戒。
若不是如今受女媧大神的囑託,成了這三千紅塵的諸方山神,犼族衆生才勉勉強強地會對其他各路仙神行躬身禮數,恐怕楚歌這時候就會一甩身進了吉祥小樓,根本不想再看見這些說跪就跪的軟弱外來客。
而自己鼻傷都未痊癒的張仲簡,更是急得從石階上跳了起身,就要拿他鮮血淋漓的雙手去扶起這羣像是被嚇壞了的外來客。暈暈乎乎到現在、也沒能讓鼻中“淤血”停止奔流的大漢,生怕九轉小街的青石道會沾上除了他之外的生靈血跡。
所幸至今也沒動了半分身形的柳謙君這時終於伸出手來,拉住了茫茫然的張仲簡。
大漢回過頭去,卻看到了比這滿地跪拜的外來客還要更稀罕的景象。
千王老闆面色青白,眉宇間泛着的,竟是比小房東還要冷冽百倍的肅殺之色,讓對着破蒼那種百斬刃器都不爲所動的張仲簡,也不由得心下發冷。
這與銜娃逃到如意鎮來尋祖婆避難時、惹得柳謙君生氣截然不同那是看着自家兒孫招惹了麻煩、心下便不由分說蔓延開去的羞怒之氣,雖蓬勃難息,可多少也帶着幾分寵溺,並不會真的太過爲難。
然而眼下的柳謙君,不知曾經與這滿地的蟲族來客結下了什麼不解之仇,讓方纔還出聲喚了小房東出手相救的她,渾然不似平日裏淺笑晏晏、卻也將生人居於千里之外的淡漠樣子,倒更像是個方從修羅場試刀歸來、依舊覺得滿身血腥氣不夠濃重的凶煞。
記得中山神提過,參族該是不殺生的,是吧
而被這滿地跪拜的外來客逼得往後退了數步的殷孤光與楚歌,也正好聽到了柳謙君那冷徹刺骨的無情話語。
“讓他們跪着,小甘受得起。”
如意鎮高處的冷風猶盛,讓孤立在小樓頂端的甘小甘沒能聽到摯友這冷冽的低語之聲,然而女童被自己腳下的動靜奪了注意,終於還是將一雙大眼從斗篷怪客的身上移了開去,徐徐落到了吉祥小樓前的青石道上。
依稀聽到了自己千年未聞的舊時稱呼,使得甘小甘茫茫然地端詳着腳下許久,卻也只看到了在街面上發抖個不停的百餘墨綠長衫,沒能窺到任何一個同族後生的真容。
“你們是誰”從太湖淵牢下脫身出來後便從未費心去思慮自身過往的甘小甘,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氣力,也沒能從那些零零碎碎的往事中,找出與眼前景象相似的境況,終於還是惑然地搖了搖頭。
“您老人家要是想從這羣徒孫裏找出個相熟的面孔來,實在也太過爲難他們了”眼看着不聽話的族衆們噤若寒蟬,安立在十丈開外的斗篷怪客似乎頗爲欣慰,那嘶啞如寒鴉悽號的冷笑之意未淡去多少,卻也終於從那墨綠暗影的長衫下伸出了只瘦骨嶙峋的手掌來,往一直都遮住了他全部面容的兜帽探去,“畢竟過了這些年頭,您昔年膝下的五位不肖徒兒早就凋零殆盡,如今,也只剩我這個還願意替您老人家擔下這金鱗長老大任的好徒弟了。”
半是白晝半是夜幕的詭異蒼穹之下,那透着股腐敗之氣的兜帽被緩緩撥落,現出了張依舊根本看不清真容的面目來。
站在小樓石階前、方纔還因爲柳謙君那句話語僵住了身形的賭坊四人衆,霎時都和頂頭上的甘小甘一樣,有些懵然發暈起來。
張仲簡甚至還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繼而無聲地回頭望了眼殷孤光,想問問是不是好友的化形術法太過霸道,連他的眸目所見景象都盡數曲改了個徹底。
幻術師頹然扶額,搖了搖頭他實在也沒想到,這說起話來極盡嘲諷之能、看起來又神祕至極的客人,會是這副讓人哭笑不得的怪模樣。
眼前這個身形不過三尺高大、被滿地蟲族來客“尊”爲大長老、亦被甘小甘喚作苦伢兒的斗篷怪客,依舊死死地將他的身軀四肢都隱藏在墨綠長衫下,只現出個腦袋,像是已給了他們這些外人天大的恩賜。
然而就這麼個腦袋,也只能讓賭坊四人衆看到他的下半張臉。
那窄小的下巴、玲瓏秀氣的嘴形與鼻樑,都如同凡世的垂髻頑童,倒着實與甘小甘有幾分相像。
只是這怪客鼻尖以上該有的眼眸、眉宇、雙耳、額頭,赫然都隱在了他那一團糟亂膨脹的烏髮之下,讓人“無緣”窺見。